宝玉传(109)

宝钗听了,不禁又抚泣一回,说着,紫檀堡已到了。湘云进来一看,只见院落虽不甚大,倒也房屋高朗,台砌宽平,中间铺着石子路,扫得一清如水,墙角数株桃树,已成参天之势;下边又有十来盆各色花卉,也有红掌,也有水仙,虽是冬清岁寒之际,却也含苞吐蕊,春意盎然。那袭人正在院里晾衣裳,看见湘云进来,猛然打了一个突,脸上似哭似笑,不敢认的样子。湘云笑道:“好花大姐姐,打小儿一块长这么大,这才嫁了人几年,就不认得我了。”

袭人听出声音来,这方确认不错,忙上前一把抓着叫道:“我的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便哭起来,手拉着手问长问短,知道他回京不久,尚未找到史家叔叔,便又苦留他住下,朝夕相伴。湘云辞道:“三五日尚可,却非长久之计。你们偌大个院子,两家人住着已觉拥挤,再添我一个,如何使得?”袭人道:“正是呢,偌大个院子,前后两进,统共住了两家人,再添你一个,有何不可?”湘云笑道:“几年不见,你学得这般油口滑舌起来,到底夫唱妇随,家学……”说到此,急忙掩住,不觉飞红了脸。袭人便也脸红起来,宝钗瞅着湘云叹道:“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样有口无心的。”众人一笑作罢。

晚上宝钗在后院灶房又置一席,请湘云坐了首位,湘云再三不肯,袭人死活拉着坐下;宝钗对面相陪;袭人、麝月两个打横。说一回舟楫辛苦,风波险恶,又说一回人情冷暖,世事沉浮。那湘云原爱说话,况他经历也比众人不同,越发说得绘声绘色,如描如画,说到惊险处,钗、袭、麝三人都觉聚精会神,暗呼侥幸;说到伤心处,又都拿着绢子拭泪不止。

眼见月色映窗,疏枝如画,已是三更时候。袭人欲往隔壁收拾厢房,湘云忙拉住道:“不必穷忙,我不过略耽一两日,同宝姐姐睡便了。”袭人也因宝玉衾枕被褥都还未曾收,被他看见不便,正觉踌躇,听了这话,便说:“既这样,就罢了。且挤一晚,明儿闲了再收拾。只怕奶奶劳神。”宝钗笑道:“不过一天半日,有何不可?”袭人听这话,竟没有留湘云长住之意,倒觉诧异。再看湘云,倒只是疏疏然不以为意,便也只得按下疑窦,收拾杯盘,各自歇息。

湘云来至宝钗房中,只见一张藤床,一座镜台,再有近窗一张桌几,不用髹漆,木纺肌理如画,此外更无长物,暗暗点头叹了两声。二人躺在床上,不免又说一回抄检、分家、贾母仙逝等事,及湘云问起宝钗婚后诸节,却只三言两语带过,反问他今后打算,还是要往金陵去寻叔叔婶娘呢,还是在京长住。湘云道:“若回金陵去,他们必定又要说些婚姻无望,不如问媒另嫁等事,倒烦心。不如就在牟尼院住着,还落得耳根清净。况且卫家也在京里,倘若他有消息时,也就近打听得明白。”宝钗点头赞叹:“难得你竟有这样心胸志气,我倒不好劝你。”湘云笑道:“所以我说姐姐最知道我。”二人又说一回,直到五鼓敲过,头遍鸡啼,方才胡乱睡了一觉,起来梳洗。正是:

乍离乍聚寻常事,忽喜忽悲难为人。

☆、第二十回 拾通灵甄宝玉送玉 当金锁薛宝钗折钗

话说湘云回来京城,便住在西门外牟尼院中居住,与这紫檀堡一个东,一个西,相隔甚远。袭人每每欲劝湘云搬来同住,湘云只说:“偶尔住几天倒没什么,长此以往却不是相处之道,倒是时常走动的罢了。”宝钗听着,不置可否,袭人也只得罢了。

这日因逢冬至,袭人包了饺子,命蒋玉菡雇了车往牟尼院去接湘云来过节。去了半日,方引了一人进来,却不是湘云,倒是个风尘仆仆的落拓公子,穿了件半旧的葛布棉袍儿,一身疲惫,满面风霜。袭人一见,先就喊了声:“皇天老爷,这可算回来了。”急急迎上来,两行泪早流下来。蒋玉菡却拦着笑道:“你且别哭,仔细看看这人是谁?”袭人嗔道:“什么这人那人的,难道二爷我还不认得么?”

蒋玉菡笑着,且不说话。袭人便又向那人脸上认了一认,见他虽然面貌秀美,绝似宝玉,却多着几分沉熟稳重,倜傥从容,身材也略见长大,不禁又是纳闷又是尴尬,讪讪的重新施了礼问好,腼颜道:“未请教这位爷上姓。”那人忙还礼不迭道:“不敢,小姓甄。特为访寻贾府二爷而至。在村口遇见蒋兄,才知道二爷犹未还乡,遂来拜见世嫂,璧还失物。”

袭人从前在府里时,早听说甄家有位少爷同宝玉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同名,听他姓甄,知道自是那位甄宝玉无疑了,不禁又细细看了两眼,笑道:“果真跟我们二爷一个模子脱出来,亲兄弟也没这样像的。你且请坐,我去请我们二奶奶出来。”遂笑嘻嘻的进去,向宝钗、麝月比比划划说了一回。宝钗道:“他是位爷,宝玉既不在,请蒋相公陪着也是一样的,怎么倒要见我?”袭人道:“他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跟二爷见过一面,特地来还一件什么要紧东西,定要面交奶奶。奶奶不见倒不好。”麝月也道:“我早听说甄家有个宝玉同咱们二爷一模一样,不仅同名,连性情脾气也都是一样的,早就巴不得要亲眼见上一见才好。难得他今儿自个儿送上门来,岂可不见?”百般撺掇着宝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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