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52)

宝玉独坐无聊,遂向案上抽了一本词笺来看,因读至元好问《临江仙》一阙,见了“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数句,若有所触,低头闷思。正欲和上一首,贾芸已回来了,忙细问究竟。贾芸叹道:“幸亏叔叔不曾亲见,原来芳官自出家后,已经改了法名圆觉,先时那些姑子待他还好,不过支使做端茶递水等事,后来因他不服管,便每每折挫起来,使他往灶房劈柴提水,合庵的衣裳都是他洗,动辙三两顿不给饭吃。再后来,索性打骂起来,勒逼着要他顺从,哪知芳官偌大气性,竟用磁瓦毁了面孔,所以这次来府里念经,便不叫他进来,怕人见了要问。”宝玉大惊道:“芳官性子原本倔犟,口齿又伶俐不让人,触怒师父也是有的,但也不至获此重罪,况他从前那等抓乖爱俏,如何竟肯毁了容貌?莫不是水月庵另有隐情?”

贾芸笑道:“我听说叔叔常往宁府里去射鹄,难道那边的事一丝也不知道么?连我也早有耳闻,只未曾细打听过。”宝玉脸上一红,半晌方道:“早先去过几次,自打去年秋天病了一回,这一向再没去了,却不知这件事与芳官有何关系?”贾芸叹道:“宁府里聚赌,这些人谁不知道?都装作睁眼的瞎子罢了。既有赌,便有酒,珍大叔卖弄厨子手艺,山珍海味、龙肝凤胆通吃得厌了,如今又兴起斋菜来。那水月庵诨名馒头庵,做素斋是满京城里有名的,珍大叔因此命贾芹办来孝敬,每逢初一十五,就弄斋席来宴客,又叫那些女尼、道姑妆扮了来侍酒,说是仿效前唐遗风,学的什么鱼璇玑、杨太真,自己便是温飞卿、唐明皇了。那芳官从前又学过唱,长得又好,那些人自然更不肯放过他,芳官破着脸同净虚、智通大吵了几次,竟索性毁了面目,免得他们再来罗皂。”

宝玉听了,目瞪口呆,流下泪来,顿足叹道:“佛门净地,竟然如此不堪,这还有王法吗?实在可恶!可恨!”连说了百十个“可恶”,却终究无法可想。贾芸也知道宝玉是个“灯草拐杖作不得主”的,他与贾芹同为贾府旁支,自贾芹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每日骑马坐轿,出入两府,得意洋洋,族人多谓贾芸不及,因此久有不愤之心,如今既捏了这个满理,焉肯轻易发放了。便又忖度一回,心生一计,笑道:“叔叔想是不便插手理这事的,这倒是我去与林大娘说知,请林大娘想个法子倒罢了。”宝玉奇道:“你原来与他家倒有交情。”

贾芸笑道:“有没有交情,还要求宝叔一句话。”因悄悄向宝玉说了自己与红玉两相心许之事,又道,“自小红放出来,我已经托媒去他家求聘,只未放定,说是要等凤婶娘发话,如今还求叔叔在凤婶娘跟前美言几句,替侄儿做个保山,只要凤婶娘答应,这事便有十分了。”

宝玉听了,又惊又喜,笑道:“你果然有眼力。我一向说小红是个好的,竟被你看中了。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我自然帮你。”当下两人说定了,散去。

贾芸出了园子,因想着凤姐院落就在前边,不如趁此去请安,一则得便相机下言,二则如今府中正是用人之际,或可寻些差使。想得定了,遂出西花门,往凤姐处来。

进了院子,只见小丫头丰儿正在大槐树下石凳子上教巧姐儿穿珠花,看见贾芸进来,笑嘻嘻的道:“二爷做什么来了?”贾芸因道:“给婶子请安。不知可得闲儿么?”丰儿笑道:“二奶奶几时得闲过?方才老太太使琥珀姐姐请去说话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爷若没什么事,等奶奶回来我说一声儿罢;若有事,只好再来。”

贾芸只得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请安,姐姐替我说一声儿吧。”反身出来,正走在西花墙下,可巧一个人迎面过来,险不曾撞个满怀。那贾芸忙站住了看时,却是余信家的,只见他头上齐鬓勒着老鸦青布,身上穿着簇新的白袄蓝裙,手里托着一笸箩折的金银锭,正要往园里去,当下心思电转,便得了一个主意,忙笑道:“婶子往那里去?”余信家的便也立住了,笑道:“原来是芸二爷,唬我这一跳。这是往那里去?丢了魂儿似的,满脸作难。”

贾芸正要他这一问,好行那“借床伸腿儿”之计,当下故意叹道:“婶子问得好。我这里可不是正是为一件事好生为难。”因将宝玉所嘱之事说了一遍,摊手道:“婶子也知道,藕官、芳官这些人从小儿一处学戏,情分原比别人深厚,素来又天不怕地不怕,最好事斗气的,从前在府里时,连赵姨奶奶也还打了呢。如今出去了,也还是一样。方才藕官和蕊官因不服芳官在水月庵里吃苦,去求宝二叔作主,宝叔又为芳官是太太亲自撵出去的,不好再去求情,特特的叫了我进来,立逼着想法子救他。婶子白替我想想,那水月庵是个姑子庙,如今净虚同芹老四两个现就是睁眼儿的金刚,哪还理闭眼儿的佛?仗着珍大叔撑腰,连菩萨礼法尚且不放在眼内,何况是我?且又不在我的差使里。”又将水月庵之事从头告诉,只不肯说出自己探庵告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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