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68)

半日,方请了一个药店坐堂郎中,诊过,说是“因气升痰,卒迷心窍”,要用参汤送服星香散治之。周瑞家的去寻了一回,只找见一包南星、一包木香,却再寻不着人参。王夫人道:“旧年里托宝姑娘换了许多,节前姨太太又送了一匣子来,想必还未用完。抄去的东西如今还一半不见一半的,凡药房里所用之物都堆在缀锦阁里未清,且去那里找找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去缀锦阁里找来着,不然也没这些南星、木香了,委实不见人参。”王夫人又想了一回,道:“我还记得当日姨太太送来时,原是用一只紫檀匣子装着的,我连匣子没动都交给贾菱收着,或者没同那些零散药材放在一处也未可知,你再仔细找找。”周瑞家的只得又去找了一回,果然寻见一只紫檀匣子,忙捧着来与王夫人看。及打开时,却只见些芦根须泡,哪有半枝原参,不禁都目瞪口呆。

可巧林之孝家的走来回话,见此情形,心中早已猜到七分,嘴上却故意道:“莫不是抄家时被那些人偷了去?”王夫人叹道:“若说是抄家时丢的,别说是几枝参,就是珍珠玛瑙,大宗家俱,那些人也说昧下便昧下了,又岂肯再偷梁换柱地费事?自然是咱们自家人掉了包儿的。”林之孝家的恍然道:“管药材的是贾菱、贾菖两位哥儿——怪道二奶奶那些日子病好了又犯,直抱怨说药吃下去,总不见效应,原来人参都被掉换了这些个冒牌货,那里还有药性?照这样说来,林姑娘临走前吃的那些个汤药、人参养荣丸,岂不也都是……”说到这里,忙又咽住。

王夫人早已垂下泪来,恨道:“贾菱、贾菖这两个东西,例银子比谁不多?连救命的东西也要拿来榨钱,还算是个人么?成日家我只说不管远的近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总是一族里的子孙,所以常肯照应着些。哪成想这些人非但不念恩情,各个憋着劲儿只管同府里掏坏,芹小子是这样,菖、菱兄弟两个也是这样。”越想越气,欲要追究时,那些人如今都已出府另过,那里找去?只得拿银子令林之孝往府外头买来。

一时照方煎出药来,麝月同秋纹两个左右扶着宝玉,王夫人屈一腿跪在床上,亲自灌了下去,也只有小半入口,大半都流了出来。那宝玉痴痴呆呆,似睡非睡,眼泪只管一刻不停的流下来,却不见哭声,一时如坠冰窟,整个人冷得发起抖来,好似打摆子的情形;一时又火烧火爎,身上发出火疮来,自己抓得破了,脓血流了一身,却只是不啧一声,惟满脸痛苦扭曲之色。

贾母、王夫人见了,疼得如摘了心尖子般,痛哭不已,百般延医求药,内服外敷,无奈只如石投水,不见一些效应。王夫人急得只要上吊,哭道:“我恨不得索条绳儿自尽了,好过在这里看你受苦。”周姨娘、玉钏每日左右跟随,刻不离身,惟恐有何不测;贾母便每日在佛前求告,又四处求神起数,拆字占龟;连贾政想到一子一女俱亡,探春又越海远嫁,眼前不过只有宝玉、贾环两子,宝玉又是这样,心下大为不忍,只望他立时三刻好了,往日淘气尽皆可恕。

原来贾政素向禀持听天由命之心,以为人之寿夭祸福,尽由自招,大限来时,虽然百般不愿,也只好由他;到了如今,却也关心情切,将那些《灵枢》、《素问》、《脉诀》、《金匮》等亲自翻查,再三再四的与大夫斟酌药方,又因此时药房人已都散了去,只得亲自看着人预煎汤水,每见宝玉发冷时,便命灌以生姜汤,待烫热时,又饮以紫苏汤,略作安静,便加减柴胡桂姜汤等温补。贾母、王夫人见他这般,都觉诧异,转想至人老疼子,益发心伤。惟有赵姨娘、贾环母子见了,不免又妒意横生,暗暗咒诅:“回回必要闹得这样翻天覆地的,阿弥陀佛,果真这番死了,倒也罢了。”

凡此种种,宝玉一概不闻不见,只自情思迤逗,心神俱灭,魂灵儿仿佛离了身体,轻飘飘随着风一阵飞送,直往极高极远处飞去。行了半日,也不知天上海上,云里雾里,忽见一座高峰耸峙,山前有个洞口,写着“遣香洞”三个大字,内间透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奇香,闻之令人心醉鼻酸。那宝玉不觉进来,行经若耶之溪,款踏朱鹊之桥,耳听清音悠远,眼见彩蝶翩跹,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所在,只见许多女孩儿在那里炼香,这原是他生平最精通之事,不禁上前作揖道:“姐姐们请了。些些小事,宝玉代劳如何?”众女孩儿笑道:“你倒好心,只是这却容不得你一个臭男人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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