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78)

那边贾兰见了命题,正合着从前做过的窗课,心下也自欢喜,当下更不迟疑,便龙飞凤舞的写起来,起笔便道:

“即均之效而申言之,贫自无可患矣。盖国家之贫,以不均故,既曰均矣,又何贫之可患乎?且儒者出而与人国家,苟不明乎,上下相维之故,清鳃鳃焉为求富谋也,无惑乎掺术之左矣。古先王致治,类无不深思远虑,以求泯夫上陵下潜之阶,而盈虚既酌其经,斯支绌永消其蔽,不此之沟,而遂谓财用难丰焉,亦未知张皇告匮之形,固盛朝所断不出此者,寡与贫不患,而患在均安,此岂漫为是说,而绝无征信焉……”

一路洋洋洒洒,顷刻写完,至于诗题,正有五言八句熟极而流,便是当年元妃省亲时命题咏稻香村的一首,恰便如合着题目天造地设的一般,遂在心中默念一遍,又略改了几个字,从容誊出,头一个缴了卷子出来,在场外候着贾环一道回家。

岂料直过了一顿饭工夫,贾环方出来了,满面笑容的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件要紧的事立赶着要去办。老爷若问我,就说被朋友拉住了,稍后便回。”贾兰只得自己回去了。

贾环径往酒楼来找着单聘仁,拿出两张地契道:“我家里银子不少,却落不到我手上来,前日那五百两已是变尽方法,如今再要一千两,委实拿不出了。这地契是我偷出来的,我原问过市价,值六百两有多。你且收好。我将来发迹,忘不了你。”单聘仁查看地契,知他所言非虚,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故意作难道:“原本说好是现银子,如今又换了地契,倒不好同人说的。若照实说你贾三公子手里没钱,谁肯信?真不知要费我多少唇舌替你圆场呢。”贾环打躬作揖,再三谢了。回来,只等报喜的上门。

贾政见两人俱已考完,命他们默了卷子出来,看见贾兰的言词剀切,文理清通,知道必中的,心下十分喜欢,点头道:“这首五言律还是那年刚起大观园,娘娘省亲时命题的,正该用于颂圣。尾联‘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切着这《盖均无贫》的题目,正是珠联璧合,英发超隽,也难为你记得起来。”又看了贾环的,不过只得“句理通顺”四字而已,且通篇透着一股浮荡之气,考不考得中,则全赖天命了。也并不责怪,只说“考取是运,不取是命,文章之道原在修身养性,倒不必太把功名放在心上”。

贾环不以为然,洋洋笑道:“父亲教训得是,但儿子既然下场去考,自是抱了必胜之心。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儿子既立志为父亲挣一份荣光,便不敢不尽力的。”只道必中,连梦里也听见报喜的上门,一时只见自己披蟒服,围玉带,幞头牙笏,无数幕宾姬妾围随,又见人马骡轿簇簇的上门,金银首饰成箱抬进来孝敬,一时又看见赵姨娘做了一品诰命,王夫人、凤姐等打着旋磨儿磕头侍候,彩霞、彩云、鸳鸯、袭人等都围着自己恭维,想到得意处,不禁打梦里乐出声来。

谁知隔了几日贴出榜来,贾兰高中了第五名文生;贾环却是落在孙山之外,不禁无趣,又见报喜的拥在门上讨赏,贾政、王夫人喜滋滋的封出赏红来,又忙着叩谢家神、祖先,益发惭愧。贾兰换了新衣出门揖让,众人围着不住口的夸奖,都说“兰哥儿不过十三四岁,头一次下场便一试即中,照这样考去,明年便是举人,后年便中进士,不出三年,纵然挣不得一个状元,那探花、解元也是跑不掉的。”李纨听了,心花怒放,口里却谦道:“他才有多大,就敢说状元、探花,又是进士、举子的?这番不过是运气好,或者考官怜他年纪小,手下留情罢了,你们倒别枉赞了他。”宝钗正色道:“嫂子这话错了,唐时王维,宋时文天祥,可不都是年未弱冠便中了状元的?兰哥儿年纪虽小,志气却大,连老爷也夸他好文章,这次考取乃是实至名归,想必明年乡试、会试也必一路顺畅,连中三元的。”王夫人、李纨听了,都喜得合不拢嘴。

那贾环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却是酸倒牙齿,气胀肚皮,又兼赵姨娘每日在家嘀嘀咕咕,说:“你又说必中的,如今连个响儿也不听见,只看见人家头上戴花,难道你只合肚里长草?”贾环愈发气闷,遂怒冲冲的走来石光珠府上,给了门房几个钱,求他带出单聘仁来。门房瞠目结舌,并不知“单相公”是谁。贾环又说了一回,那门房听得烦了,索性给他个闭门不理。贾环无奈,只得又往斜街来找。

那单聘仁见了他,不等说话,先自将手一摊,蹙眉道:“我正要去府上找你,谁想你竟来了。不消说自是为了那考试的事,我原说这件事十拿九稳的,谁想竟不成功。这也怪我此前将话说得太满了些,原想着世兄上了几年学,又有内纤照应,考个把秀才总不成问题。无奈据学院大人说,三世兄的文章竟前言不连后语,一句天上,一句地下,实在不成话,若是两个副考都肯尽力遮掩,倒也罢了;偏偏当初贪图省银子,两个副考只买通了一个,所以如今竟无法弥缝。我听他这样说了,也曾出主意说,不如找枪替来另做一篇文章,署了世兄的名字,换回那原先的稿本来。大人却说,倘若一起始就把两个副考都买转也罢了,如今再要弥补时,只怕那位副考不肯,况且石大人也不好开口,怕他反打一耙,告个贿赂考官的罪名,这官儿还要做不做?是我拼着命往那位副考府上闯了一回,再三再四的求他,也不敢提大人的名号,只说这童生原是鄙东之子,今次投考失利,求他抬抬手行个方便。谁料那副考官开口便要两千两银子,还说一字千斤,这两千两还是看在王爷面上,往少里要的呢。我知道世兄委实拿不出,又求了他半日,好容易仍讲至一千两上。原想着是自己把事情办得差了,也没脸见世兄,就该先替世兄孝敬了,把事情办得好看再来说话,也算推诚相交一场。因此急急的回去筹银子。世兄也知道我,这么些年也没有个正经营生,不过东家走走,西家住住,若说人面还有三分熟,囊中却是空的,不过混个温饱而已。因此实实的筹了四五天,才好容易凑足了四五百两,现捧着银子去见那副考官,说明先付一半,情愿写欠字再补另外一半,便是加息也情愿的。谁知他竟不收我的,说是‘你要早来一天,这件事或者还有些商量;如今卷子已经誊清送上了,纵有一万两现银堆在这里,也是半点法子没有的。况且有风声说今年考生中多有找枪替的,上头因此大发雷霆,缉查得好不严谨,那里还敢虎头上掳须子去。’世兄白替我想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主意呢?所以竟不敢朝世兄的面了。今儿既然遇上,单某也是不好躲开的,只听凭发落,唾面自干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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