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CP完结】(163)

作者:Ashitaka 阅读记录

他跑阳台上抽烟,三两口就是一根,嘬得又猛又深。许青青拾掇了碗筷,跑去从背后搂着他腰。

涂文把烟扇散,啐口痰,拉着许青青手腕回屋,“你来,还没见过我老子吧?”

搬进丽水花园,东西从没集中整理过,掏半天才从皮箱里翻出张灰扑扑的遗像。涂文找来两只盛菜的瓷碟,分别摆进金桔雪梨,弄成个牌位的样子。涂文他爸是苦大仇深脸,眉央“忧国忧民”得常年紧蹙。涂文的五官详看和他的高度雷同,但积年累日的,他沉默时的神容愈发木然或浮谑,为人时而会有的那种动容和恇怯,他已经退化了。换言之,这是混社会的代价之一,逐渐冷心冷情,过程如同肝硬化。

涂文折了一条腿,就单膝跪地,磕了实实在在三个头,喊了句:“爸。”下一句话就含在了嘴里,咽不下吐不出。

一如他爸活着那会,多时相处,俩人要么彼此讥讽,要么相顾无言,都只争qiáng好胜地怕恨的比对方少些,从没想过平心静气地把关系往温情的那头归拢。事到如今只能诮命数有别,天不给机会让彼此继续折磨下去,是快刀斩麻的好事儿。悔这词既不能想更不该说,否则就像输了棋,虽从迷局里解脱,但要沮丧一辈子。

涂文拽过许青青,说:“你也跪,也喊爸,我爸叫涂秀君。”

“爸。”许青青和他并肩,场景很怪很古,像武侠里的“天为鉴地为证”。

涂文吐字蹦跳,话像是咬着牙说的:“这我老婆,姓许,不是姓曹的那个,可惜你有口气儿时候没见着。今天才想起来给你看看,漂亮么?反正比你老婆漂亮!”

许青青攥拳捶他,又怜又爱地看着他。

“我本来想我这烂人家都不该有,没成想老天还算怜我,给我个老婆。”涂文膝盖硌得生疼,拉着许青青盘腿坐地板上,“老板还给我随了房车,勉qiáng我算是完成任务了。你说北京上海的那帮男的,那也未必有我日子快活,你儿子算混得不错,你别羡慕。”

许青青朝左歪头,搭着涂文右肩,感受他一说话时筋骨的微微震颤。

“就差后了,但我跟你说实话,我要不了,一会儿我就断子绝孙去了。”涂文咽口唾沫,冲遗像笑,“说白了他妈了个bī的就怪你,你要是他妈个管我的好老子,我他妈说不定入伍去保家卫国呢,犯得着成天跟孙猴子似的舞枪弄棒的么。我一辈子是废了,要么蹲号子要么给做掉,我就不能弄个小的出来祸害,你别遗憾,你不配,我也不配。”

许青青一句“你有过”怎么也说不出来,溯回进喉咙,哽得发胀。她听涂文继续跟他爸说:“我以前说有女儿就叫涂飘飘有儿子就叫涂天仇,你就当有过吧。县郊公墓明年建起来我就给你买个大坟头!下辈子你千万别给我当爹,我可受不起,你换个人祸害吧。”

涂文又磕一个,久俯着不起身。

人其实轻易不要忏悔,有可能一笔划下去,一直不断,结果半生都给否定了,最怕怀疑自己起喘着口气儿于谁有益,依附何处,命题再宏阔些,最怕琢磨起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许青青后来各地辗转,甚至去到了锡林郭勒,又有了个新的爱人,是离异的高gān子弟,蛤蟆样貌,略有家bào倾向,她替他生了个先天六指的女儿,查说是男方酗酒的关系。孩子本打算就叫飘飘,被公婆讥讽为死不读书没一点儿文化,最后各退一步,大名取“知鹤”,小名勉qiáng就叫飘飘。婚姻两年后夭折,孩子没捞到手,从夫家得了五十万,许青青脸上苦楚滞留,衰老下去,一九年才返还素水。

县是大不一样了,民居逐路而建,鳞次栉比次第攀高,像想要比酒山更迅疾触及到天的水蓝。涂文嘴里的公墓早竣工了,生赶趟,死赶趟,坟都不够分的。许青青头次去找涂文睡得那个坟,找了很久,碑是雷同的,无非透过刻字辨识身份,几十列,几十排,密匝匝的故人,她从天明渐渐觅到huáng昏。

说是执念还真不算,就是有点儿悔,悔当时没能告诉他:咱俩有过一个涂飘飘,当然喽,也可能是涂天仇,那都无所谓。

公墓外围山,仿古建了个佛塔,风擦过,飞檐上垂挂的如意铃响声如天籁。

许青青盯着碑上的相片,相片让夕阳染红,像些微有了热度。她也不哀切,就是觉得陌生。这副面孔沉潜沉潜,十几年辰光已下落到身体的最深处隐匿,不消失也记不牢。但让许青青重选,她还是乐意不用功读书,早恋,十七岁坐着火车跟同桌私奔来这个中南小县,分手,停留,遭骗,努力存活,陪别人睡觉赚钱,爱上个借她钱不催着还,离了“你他妈”不会说话,脖子上傻bī兮兮纹条龙的,情深的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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