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东一回头，背后的人形形色色，围成多排。兰舟落了一步就被阻隔在了人外，正踮脚张望。他想问兰舟要怎么决定，怎么思虑。他其实有个冲动，想说：好！我也想去北京！我妈在那儿，去看看，说不定能找见。

但没有。柳亚东一拳击上他左腮，抢过他紧紧环抱的包。侯爱森一行赶到，拨开人群，正见这幕。柳亚东将来回忆起来，不知道是要庆幸自己借机演绎了一个绝对忠诚的谦卑小弟，为自己和兰舟胡自qiáng博取了基础信任值，还是要后悔，自己错失了一扇门，探及他奢望的山外，通向他bī仄的未来。

东边天际濡出淡淡的红色，是晨光将破未破。

高小森一刀扎进吴启梦的肠管，不致命，手术止血，又睡了一周的病房；涂文的一刀更叫不够看，长但不深的一道豁口，缝上七针，给他脖子上的盘龙添了根须，破伤风都没打。刨掉这个岔子不算，这一盘开得算勉qiáng顺利，条子们一点风声没收罗，石红输得jīng光光，庄家又被焦丽茹驯诱得挺服帖，眼见着一大笔流水拆分入账。去晦也算团建，晚上在chūn水堂开了一间小会厅，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兄弟”聚得很全，“姐妹”也歇业不上钟。西南角台案上，一樽不怒自威的关公像，忠肝义胆照千秋，案前三根线香。

嗡嗡吵嚷的场子里，柳亚东三个成了新鲜稀奇的物件，被一双双眼睛怀疑又仔细地看定。

焦丽茹点了首郑智化的《麻将》，拉着老苏一块儿，正僵着舌头唱闽语。邵锦泉一件淡huáng的羊绒开衫敞怀，鼻尖淡淡发红。他一次性开了八瓶红方，自己斟小半杯，左到右，依次随性地碰过来，到谁了，笑微微说句“你这次辛苦”，对方必得受宠若惊地双手捧杯，站起来靠近欠身，加恭敬的一句“泉哥客气都自家应该的”。

快到涂文侯爱森，两人主动起身碰杯，仰脖一口气喝gān酒，亮着杯底，开怀说：“跟我俩，泉哥你就别瞎客气。”邵锦泉轻点头，伸手拍拍涂文后颈子，体己地叮嘱：“你线还没拆，今晚就少喝一点，爱森也别喝多，早点带阿迪回去休息。”他坐下拢紧开衫，分析说：“他那么好的底子，要不是神不在身上，不会挨一刀子。”

侯爱森拇指抚着杯沿绕圈，低头抿嘴笑笑，没有附和。

杯子朝向柳亚东，他微怔，兰舟胡自qiáng反倒很快地举起杯子。

焦丽茹松开老苏，坐近胡自qiáng，张罗说：“你们三个啊，以后也跟着喊泉哥，听见没有？”

兰舟一按柳亚东手腕儿，柳亚东举杯站起，瞥向执青龙偃月的威仪的关公。

“抿一下意思也行。”邵锦泉说，“辛苦了。”

“别客气”这话应付不出口，三人啜着酒杯。焦丽茹默默了一刻，指甲嗒嗒桌案，拧了下胡自qiáng胳膊，笑嘻嘻问：“小毛头，你该喊我什么可记得？”卡啦OK嗡嗡一阵响，而后静寂，一gān人敛声屏气。

胡自qiáng不敢看她，但张嘴柔声说：“喊丽、丽茹姐......”

“他呢？”水晶指甲指邵锦泉。

胡自qiáng飞快一瞥：“泉哥。”

“好。”焦丽茹手撑太阳xué，漫不经心向后看：“你俩呢？该喊我什么呢？”

兰舟吸气吐气，咽下口酒，竭力字正腔圆又很小声：“丽茹姐，泉哥。”

柳亚东无所谓了，老广还是泉哥，困shòu犹斗他不算，更也不叫孤军奋战。红方色呈金红，斟进杯子映进天花的筒灯，面儿上浮一层斑斓的流光。有别烧白的粗粝，红方味道有淡淡谷浆的甘甜，柳亚东仰头喝掉一半，不觉得适口，也不觉得难下咽。他手背一蹭嘴巴，跟着道：“泉哥，丽茹姐。”稍迟，邵锦泉脸色经过一次明暗更迭，归故平缓。他转身把空杯搁上茶几，坐回沙发，笑着点点头，说：“比你们大的都可以喊哥，以后都是自家的，就不用拘谨了。”

场子按灭静音键，一下又热闹起来，放歌纵酒，喧嚷得毫无顾忌。

柳亚东中途出来放了一趟水，搁厕间碰上倚着脏墙抽南京的吴启梦。他素一张蜡huáng的病脸，要比他浓妆艳抹更多出一份文朴的“女人”味。他朝虚无吐烟，喉结极凸，又鬼魅得蛮妖冶。柳亚东不知道怎么叫他，琢磨了两秒，点头一句“阿迪哥”。吴启梦腰上纱布没拆，肉刚生出新芽闭上口，还做不了过分的动作。他拧眉站直，眼型莫名变狭长，若两片竹叶，透过一面微微反光的墙壁，看定正拉开锁链儿往出掏东西的柳亚东。

就跟边上站了个女人似的，柳亚东心里直操，捏着酸胀的柱头，执意不肯开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