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做错什么，恶魔想。

他来这里，无非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像父亲当年拼命想要弄清楚母亲是个什么东西一样。可弄清楚了又怎么样？人类对于恶魔这种生物，唯一的反应只会是恐惧。

或许还有厌恶。

人类弱小又可悲，却拼了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造武器，占地盘，争夺资源，统治世界。他们以为自己是万物之主，凌驾于所有生命之上。一旦某种更强大的生命出现，他们错误的价值观便会崩塌，进而崩溃。

科学家不也认为，人类的科学就能够解释这世上一切的事物吗？

千空听得出来，幻的语气很疏离，在故意拉开两人之间距离。那双曾经魅惑过他的眼睛不再直视他了，此刻黯淡灯光下，它们再度蒙上了蓝色的忧郁。他开口道：“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

幻垂下眼：“你问。”

幻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解释。是从父亲发疯的那天，企图杀掉他开始呢？还是从他发现，午餐里被他夹上松鼠尸体的那个男孩用裁纸刀划开他的皮肤，伤口却在下一秒自己愈合了开始？

母亲告诉他，她是个恶魔。那么拥有一半她血统的自己，应该也算。

他把面前酒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杯子，想添几块冰。冰桶里却只剩融化了的水。千空挪开他面前挡住了幻半张脸的那个酒瓶，道：“我想知道，你还喜欢我吗？”

幻抬起眼，对上千空从刚才起就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他错愕，对这个问题始料未及。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的视线躲闪开，游移到眼前的空杯上。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带着轻蔑的笑意回答：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人类。

事实上听到这个问题时，他下意识觉得就应该这么回答。但他到底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也不明白自己喜不喜欢千空了。

他对千空说过很多次喜欢。人类的心灵抵御不了以蜜语作为侵略手段，所以他会把喜欢二字轻易交出。就像这是游戏通关的一个重要步骤，他必须去执行。他只享受游戏过程，并且期盼通关之后的奖励。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我这几天总是会想到你。”千空说着，笑起来：“想到那天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你也这么坐在我对面。”

我也是，幻在心里想。

“想到那天你抱着猫，站在便利店外面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你可能是专程来找我的。”

我也是，我也会想起你任由人人避之不及的黑猫吃掉你的晚餐，还告诉我恶魔的存在就像人与其他动物一样合理。

“想到你帮我出主意，教我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七海家的那帮老顽固答应再被石化一次。龙水的事情，我真的很感激你。”

我也是，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类……不，是任何一个除“我”以外的“他人”，如此默契地去做某件事。

“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所以才会一直想你。”

我……

“你呢？你还喜欢我吗？”

千空握住他放在吧台上的手，那手依然很冷，因为它本来就不会像人类那样产生热量。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蜷缩着，想要把自己藏在手心里。千空用自己的手轻轻把它们舒展开，然后扣住了这只手。

他半身越过吧台，去吻幻。后者既不躲闪，也不回应，就像他捏出来的人偶那样，只是呆呆地由着对方亲吻。当千空的舌就要撬开他的双唇时，他推开对方：“不行！”

他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很奇怪，遇到千空之后他总是这样心跳，就快要变得像个人类了。

“怎么？不喜欢我了？”千空问。

“不是……但是，别吻我。”

幻突然明白过来，从那天不想和千空接吻开始，他就已经喜欢上千空了。正因为喜欢，他才害怕对方对他产生的欲望，仅仅是因为恶魔本身的魅惑能力。他怕千空突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只是一时被人类无法抵抗的力量给支配，丢失了自我，才会意乱情迷。

就像父亲在养育他的那几年里，无比悔恨的一样。他认定自己对母亲没有半点情谊，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类被蛊惑之后，违背自己意志的行为。

有时他想问，你一点也没有爱过母亲吗？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他去过那囚禁父亲下半生的白房子无数次。看到的只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眼神空洞盯着窗外。

人类就是这样的。不管千空说什么，等到他察觉到他面前的到底是什么时，也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每次和你接吻之后，我就会不太清醒。”千空拉住他的手：“不过，这次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