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定事件簿】赠你十五朵向日葵(21)

作者:在水不禄 阅读记录

“我模仿地太好了,几乎成为下一个恶魔。”

梅菲顿了顿。

“直到我的母亲在我面前自杀。”

“那天……咳、咳咳……那天,我本来独自在房间里练习表情和仪态。因为晚上父亲会来接我,去参加一场专门为我举办的生日宴会。”

在十二岁的梅菲心中,那是一份来之不易的认可,是对她至今为止所有成绩的嘉奖,是父亲同意她进入上等世界的门票,一张摆脱下等人、私生女身份的门票。

“可我母亲却坚持要我陪她手拉着手躺在花园里聊天,像小时候那样。

她太固执了,我怕她躁郁发作,惹父亲烦,只好顺着她。后来,我睡着了。”

“等我醒来,她的尸体已经僵硬,手指像石头一样,死死箍在我手上。”

梅菲闭上眼。

血管一样的落日。

冰冷的、僵硬的手指。

“我……咳、我其实一直知道她想死,但我没有在意,或者说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我冷血地将她的善良、高尚和对人性本善的纯洁信仰定义为弱者的怯懦和虚伪,而我希望自己是强者。”

“所以她一定要我见证她自杀的原因……大概是为了教育我。作为母亲,最后一次教育她那阿谀狂妄的女儿。”

教育我,生命和爱是有尊严的。

不容践踏。

道理明明如此简单,她却明白得如此迟钝,让她懊恼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是个愚蠢的懦夫而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陆景和看向梅菲,他的眼睛映着明晃晃的白光,梅菲恍然以为那里着了火。

她笑着摇了摇头。

陆景和,你还真是不解风情。

“我在给你讲……咳、咳咳……讲我自己。”

我在讲述我生命的源头,我灵魂的组成,和我信仰的起因。

我在向你毫无保留地敞开我,不管是我惑人的表象还是我隐藏的内心。

我在把全部的我交给你。

“这就是我,陆景和。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毫无意义,前半部分愚不可及,为虎作伥,杀死了唯一爱我的妈妈,后半部分离群索居,浑浑噩噩,罪有应得。”

“我流着一半恶魔的血,我继承了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我生来畸形,始终没有学会像我母亲那样去爱。”

“我爱一个人时,愿意为他拿起枪决斗,愿意为他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愿意抛弃家室与他私奔,愿意为他写成千上百首诗,也愿意为他躺上火车疾驰的铁轨。”

“但我要他也一样的爱我,我要看到他为我狂喜,也要看到他为我痛苦,我要看到他为了我放弃自己,我要他爱我爱得头脑发热、神志不清,好像发了一场高烧。”

梅菲忽然凑近,抓住了陆景和的手腕。

她的手掌那么热,陆景和甚至条件反射般想要逃走。

“陆景和,伦勃朗一生困顿,他晚年的版画只能卖100荷币,他和自己的保姆生下孩子。因此被人们狂欢似的嘲笑,他的家产全部变卖还债,他的葬礼如乞丐一般寒酸。”

“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绘画。”

“你像他,你凭什么像他?你圆滑,精明又冷酷,年纪轻轻已经将和印牢牢攥在手里,你天分极高、兄友弟恭、家庭和睦,要什么有什么,你的画凭什么像他?”

陆景和喉结滚动,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因为你和我,根本就是一种人。”

梅菲脸上扬起胜利的微笑。

看到《五月》的时候,她就明白了陆景和身上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我们生来浪漫、敏感、危险,我们是盗火之人,是一切人中最伟大的患病之人、醉酒之人、受诅咒之人。

我们与世界好像始终隔着层看不见的屏障,我们在热闹中寂寞,在孤独中餍足,我们在磨合中学会如何和平温柔地与人相处,如同收起爪牙的野兽。”

“但野兽总要嗜血的,否则不管再怎么温存,于我们而言,都索然无味,难作慰藉。”

“陆景和,你爱过谁吗?你曾对那人露出獠牙吗?你敢暴露你肮脏的野心吗?你有过赤身裸/体的下/流幻想吗?你能将自己发臭流脓的伤口坦诚地展示给她吗?”

她不知怎么,言辞愈发疯癫,却居然歪打正着地切中了要害,陆景和隐在黑暗中手指不自然地蜷缩起来。

远方隐约传来消防车悠长的鸣笛,梅菲粗重地喘息了几次,滚烫的指尖在银戒附近逡巡,仿佛很贪恋它冰凉的温度。

陆景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决定将手抽回来——

没成功,梅菲直接欺身压到了他身上。

“我从没见过哪个最伟大的艺术家是没心没肺的阳光大男孩,陆景和,你为什么总要拼命装作健康呢?”

“你的犹豫和懦弱,孤傲和不解,你阴暗的枝桠和狼藉的伤口,难道不是你的一部分吗?”

梅菲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没有骨头似的,十指勾连,指尖无意识地在他后颈摩挲。

太烫了,陆景和几乎以为她在燃烧。

或者其实,他自己也被一同点燃。

“我觉得……都相当性感。”

陆景和耳畔一声巨响,也许是高压水枪,也许只是他的神魂剧烈地撞击着躯壳。

熊熊心火势不可当地蔓延,转瞬吞噬了山川与湖泊。

他好像在发烧。

17. 十七

▍一颗心换一颗心。

身着黑色隔热服的消防员破开房门时,陆景和已经濒临昏迷的边缘。

尽管防毒面具很好地阻隔了浓烟,但过滤层同样令人呼吸困难,在氧含量越来越低的狭窄房间犹为致命。

有人将趴在他身上的女人抱走,沉甸甸的重量陡然一轻,陆景和本该松口气,他却下意识地抬手,想勾住女人无力垂下的手臂。

——一只强有力的手将他半途截住,男人低沉的声音穿透面罩,在余烬嘶嘶中格外分明。

“安心,先生,你们得救了。”

得救了吗?

可为什么此情此景那么像终幕,梅菲最后的话语又那么像诀别。

陆景和无法确定,所以他不敢合上眼。

落日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刻入最后的红云。

消防车与救护车刺眼的远光灯中,陆景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莫弈将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中部,金边的细镜框反射着车灯光,从来一丝不苟的银发竟然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到眼前。

他本独自伫立在及膝的荒草中与什么人通话,见到被架出的两人,匆忙挂断电话。

陆景和看着他径直走向已经昏迷的女人,消防员帮他摘下了梅菲脸上的面罩,莫弈碰了碰她的脸颊,面色骤变,小跑着去救护车旁叫下了医生。

她怎么了。

陆景和想问,但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肺好像被压扁成一张纸,只能发出细若蚊蝇的声响,一片混乱中,无人听清。

莫弈似乎对众人喊了句什么,那声音笔直地错开陆景和的耳朵,让他连一个尾音都没听清。而身前本试图摘下他面罩的手一顿,重新将面罩按了回去。

她怎么了。

陆景和被架着肩膀,从一个人交给另一个人,好像一个大号的木偶。

可这动弹不得的木偶却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紫眸,如虎狼,如鹰鹘,始终偏执地锁着被团团围住的女人。

莫弈在人群中快步穿梭,一边连续拨通电话,一边不断与人解释。

数人齐心协力将梅菲抬上了另一辆救护车,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车门轰然合上。

陆景和找不到她了。

他茫然地睁着眼,视线在被熏黑的白房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辗转,试图找出半点蛛丝马迹,宛如一只无人能见、无人可闻的游魂。

她怎么了。

年轻的护士指挥着众人将他也搬进救护车内,手忙脚乱地摘掉防毒面罩,再给他带上纯白的呼吸面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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