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旭凤拿自己半生的寿数，都填进去了，但求能暖一暖他。

恍惚间，已成半生蹉跎。

活下去吧，活着总会有希望。

润玉说他想要公道，他算计半生也不过求个公平。可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是没有公平公道可言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能称斤论两待价而沽，又或能钱货两讫概不赊欠，世上怎还会有真心难求之叹？又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他又想起少时，表妹穗禾给他传书，桃红色的薛涛笺，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摘抄了韦庄的《思帝乡》。

他那时不知好歹，看到“妾拟将身嫁与”之句，心中只道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就思春恨嫁了；再一瞥，下句居然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更加嗤之以鼻，只想着，说得出这种痴话蠢话，当真全无志气，好没出息。

而今回首，方才觉出，那时节多么好。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又是谁家少年不知愁？

到此舞榭歌台，雨打风流，隆冬以风卷残云之势袭来，似水云雪落满头。

古人诚不我欺啊。

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如此消得一生休。

就这样欠着我吧，润玉，不要再想还清，我甘愿让你欠着。

第13章 半调子番外

你知道，莫回头，回看血泪相和流。

可你怎能不回头？

你看到他在哭，你想起他半生皆是孤，便难耐心中恶质快意，众生皆苦，谁又能逃得出？

他仰着头，阖了眸，泪落连珠，诸多悲楚一并泄出，犹是无声无息的。

你便耐不住要折回身去，揽住了他，一如奉起落入水中的月亮。

你捧着他的脸，轻轻吻去他的泪痕。

他身上承了你的半条命，你怎么能就此轻松放了他去？

他是你的，本就是你的，早该是你的。

第14章 番外篇

同床异梦

对待润玉，旭凤出手一贯大方。

小时候，他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先要屯起来，逮着机会就打包往璇玑宫塞。

稍大些，小凤凰常被叔父拉去，看了一些传奇演义，听了几句戏文，基本都走马观花匆匆而过，独独有句“封你一字并肩王”记得特别清楚。待见到润玉时，他就拿出这句来学舌。

何谓“并肩王”，旭凤一知半解。他觉得这就好像是在说，“我的江山分你一半”，听起来很是威风，气势十足，同润玉分享东西也很合乎他心意，小凤凰忍不住就向兄长显摆了。

但他说出这句话时，荼姚的宫女就在边上。江山毕竟还不是旭凤的，更不是能随便分出去的，所以当日润玉便被荼姚召去了，许久方还。旭凤也不知道那日母后对兄长做了什么。

再后来，旭凤发现，润玉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只有眼底凝血，桃花成雨，聚落流敛春光。于是凤凰儿又悄悄起了一个心念，想要分去润玉一半眼泪，再将自己的喜乐欢愉匀给兄长一半。

他那时还不知道，润玉这一半眼泪，原是母后赐予的，源头又是因着母后一心为他打算。

看到润玉畏寒，旭凤便琢磨着，如果能把自己的体温贴给他一半，就好了。

小凤凰眼睛一眯，总是笑得十分孩子气，勾兑满眶蜜色，松弛满目天真，熟练滚到父母怀里就开始撒娇。他做事情从来随性，想要多少就必要得到多少，如果得到的超过他想要的，尽数浪费了也毫不可惜。合他眼入他心的人，值得他付出一切对待。同样道理，不合他眼不入他心的，那便只能得到他的漠然。并非刻意无视，更非恶意忽略，只是真的不关心罢了。

他的喜恶都如此分明，故而极深情也极无情。

润玉自幼畏寒，大约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一年四季，每逢冬日便是最大的窘境。一入冬他就十分难熬，衣被不足以怯寒，炭火再怎么省着用也是一样捉襟见肘。幼时他只以为是受这娇气又无用的身子拖累，受了冷眼冷语，还深深羞愧于给旁人添了麻烦。

后来，在他人的鄙弃中慢慢长大，他才渐渐开始懂得，很多时候要打压一个人，不必明目张胆地伤身。杀人诛心，胜在不动声色地磋磨，宫中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处所尤其如此。

没有炭火的冬日，寒意无孔不入。起初就似血里都堵着冰渣，气脉流通不畅，由瑟瑟发抖至轻微痉挛，而后渐渐转成刮骨刺肉的疼痒。严重时，还会生出燥热的错觉，皮肉胀痛难耐，乃至于冷热不辨，迷糊时甚至想将身上衣裳通通都扯下去。

彼时润玉以为，寒冷就已是世间痛苦的极致了，无怪乎说起死后要下地狱，也描绘出一个寒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