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249)
正常情况下, 这条航线上只有官船,而官船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也会采取同样操作。
然而刚才那一晃是撞击导致的。
上午十点, 雾气消散,我们的船正准备扬帆, 忽然有一艘小渔船冲破稀薄的雾气, 拉满帆全力冲撞上来, 等船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避让。
渔船的船头装有长矛,把船身撞出一个洞,并挂在了上面, 现在‘平远号’不仅在进水,托着这艘渔船还很难调转方向,正一点点偏离航向。
刁锋已经派人下去抢修, 同时派人勘察了小渔船。上面空无一人, 只有一面旗子——
黑色的旗面上画着两把交叉的剑, 右边那把剑顶悬着一枚滴血骷髅头。
这是典型的海盗旗。
从葡国回大清的路上, 我见过很多次海盗船,每一只船上挂的旗子不一样, 旗面图案极富想象力和警示作用。
比如交叉的剑——代表暴力威胁, 骷髅头——象征死亡威胁,沙漏——给你点时间尽快交钱, 酒杯——致敬死神。
显然,有一个海盗团盯上了我们。
可是,他们应该不会不认识官船。怎么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呢?难道他们已经完全不把福建水师放在眼里了?
“如果他们想杀死我们,应该趁渔船把我们困住向我们开炮,而不是暗戳戳留下一面旗子。现在这种情况,好像警告的意味更浓。”
听我说完,四爷问刁锋:“周边可有大船?”
刁锋表示可视范围内没有,已经派出四只小船去各个方位探访,不过意义不大,因为:“火炮的射程有限,如果真想攻击咱们,海盗船不会离得太远。应该就像秋大人所言,只是想警告。”
警告什么呢?
难道他们连我们的身份和目的都一清二楚?
四爷沉吟片刻,又问:“这是哪个海盗团的旗子?”
“卑职一直在内江水师任职,不了解东海的海盗,只略略听说过这一片儿有个叫邓三脚的海盗势力庞大。”
“庞大是多大,说清楚些!”四爷最听不得旁人说话含含糊糊。
我的经验是,要么别说,要么一定要做好被刨根问底的准备。他眼神一冷,音调一高,给人带来的威压,比喝了吐真剂还管用。
刁锋紧张地结巴起来:“听说他手底下好像有上百条船,近万名海盗……具,具体情况,可能,只有福建水师更,更了解。”
我的天呐,这要是真的,就太可怕了。福建水师总共才一万七千多人!只对付这一家海盗都很勉强,如果抽走几千兵力去澳门,这边恐怕要出大事!
“你当自己是内江水师,海盗可不管你是谁!明知道要来福州,竟不提前了解这片海域的行船要点,对付海雾没有任何准备措施,连这里最大的海盗都一知半解,甚至船上的枪生锈了都不知道,以致令本王陷入这般险境!你是怎么当上总兵的?谁举荐的?!”四爷面上不显,语气却很焦躁,将刁锋痛斥一顿。
他提的这几点,确实是从一品武官应该掌握的基本信息。刁锋该骂。
可是,就在甲板上,当着他的下属这样训,也确实不好看。
“王爷,总兵大人没有出过海,这一趟是在摸索中前行,再加上时间紧,任务重,难免百密一疏。日后若能给三大水师互相交流学习的机会,朝廷会有更多全才,调用起来也更方便。您说我这个建议可行吗?”我往前挪了半步,把刁锋稍稍一挡,以提建议的方式,转移四爷的注意,为他求情。
我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不是好建议,但应该是个好台阶。
四爷是明白我的。
他牙关一绷,把单膝跪地的刁锋叫起来:“你回去想想,秋童这个建议可行不可行!”
“是!”刁锋朝我微微一点头表示感激。
待他走后,四爷愤懑难消:“汉人官员最喜朋比寅缘,奢侈钻刺,做官习气、为人风俗,一无可取之处!军队交给他们,实在忧患重重!大清应该有八旗水师!”
身为汉人官员的我:……
不过他在气头上,和他理论纯粹是气他。等他气消了再和他争辩吧!
他发了火,刁锋干活更卖力更谨慎,很快,小渔船被分离出去,‘平远号’的窟窿也补好,我们重新扬帆,朝福州进发。
我和四爷也回到船舱里。
我和他讲了讲我所了解的海盗。
十八世纪被成为海盗的黄金时代。
在这之前,随着大帆船贸易日渐繁盛,海上商船越来越密集,海上抢劫变得有利可图,甚至利益丰厚。
一开始,海盗多出自海边的无业游民,后来内陆的野心家和冒险家也纷纷加入。不过他们既没有装备精良的战船,也没有作战经验,很难和正规海军对抗,在历史舞台上并不很显眼。
到了十八世纪初,也就是十几年前,由于西班牙皇帝没有继承人,法国企图吞并西班牙,进而塑造欧洲终极霸权,但野心更大的英国半路杀出,为了阻止法国的计划而挑起了全欧洲的大混战。
为了削弱敌对国的经济实力,各国正规军开始公然劫掠他国商船,水手们尝到了抢劫的好处。后来西班牙皇位之争结束,各国养不起这么多海军,一刀切裁撤,导致大量水手失业。
这世上可能没有什么工作比抢劫来钱更快,于是这些人干脆当起了海盗。他们既有纪律,又有经验,很快招揽了众多同道中人,造最好的船,在各个海域叱诧风云,形成了独特的海盗文化。
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在不抢劫的时候,海盗之间偷盗、打架都是“犯法”的,会被处死或流放。
大规模海盗团纪律严明,对作息时间、个人卫生,甚至头发胡须的长短,都有严格要求。
他们还是民主制度的实践者和捍卫者。
他们通过选举决定船长,投票决定几乎一切事务。
这种制度的好处显而易见,对空间和人口有限的海盗船来说,民主制度有助于团结所有人,不仅能消弭纠纷,还能公平公正的分配资源,无形之中为海盗社会建立了一种纠错能力极强的机制。
可以想象,他们不仅是在讨生活,更是在捍卫理想世界。就像杰克斯帕罗一样,很多海盗发自肺腑地热爱这个身份。
而适应这种生活后,他们很难再接受不公平的封建制度,也就很难被招安。
消灭他们的方式只有两个,其一,消灭海上贸易;其二,出动军队不计代价,斩草除根。
按说,清廷海禁,海上贸易几乎清零,这条航线不该养得起这么大的海盗团。
这个邓三脚集团既然存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走私猖獗。
四爷认可了我的猜测,“其实这些年,总有官员上折请开海禁,只不过大部分沿海官员不仅不支持,还带头反对。他们的理由有很多,这些年来越来越猖獗的海盗是其一,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一旦开海,走私就无利可图。而他们,每年靠走私赚的盆满钵满。我这次来,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开禁的可能。”
“王爷支持开放海禁?”
他轻一点头:“沿海这么多百姓,需要讨生活啊!这里不比内陆,没有贸易,光靠种贫瘠地,他们活不下去的。”
当年为了对付郑成功、让百姓免受战火波及,朝廷下令让沿海居民内迁三十里,致使无数人流离失所,皇上一直很内疚。
可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当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现在,原有的危机解决了,按说可以大胆开放了,可沿海官员危言耸听,再加上西洋诸国的船队一直在沿海一带徘徊,朝廷对付边疆就耗费巨大人力无力,对开放海禁就越发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