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362)
那时候现学现卖倒能理解,现在呢?
执念到底有多深,才会在多年后,非要弥补当时的遗憾?
我忽然想起那颗发黑的柿子。
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为何会悲愤至极的时候,还要摘走那颗柿子保留多年。
“怎么,不相信这是我做的?”
我再次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必如此。”
他脸色一沉,一言不发朝自己碗里夹了很多菜,机械地往嘴里塞。
“十四爷……”我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劝他放弃的,可是面对这样的他,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站起来,想告辞。
“不想尝尝吗?”他含着满嘴菜抬头望着我,含糊道:“明天我就走了,错过这次机会,这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我刚想说,放心,你死不了。转念一想,活着是活着,可自战场归来他就会被软禁于景陵,直至乾隆登基。
这很可能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是来告别的。
我坐回去,夹起一条鸡腿,啃了两口,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味道极好,进步很大。”
他嘴角一弯,神色却有些哀伤:“好,我没什么遗憾了。”
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你以为,在望江园地堡看到你和老四好了,我才恼羞成怒离开,从此对你恨之入骨?不是的。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他了,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喊他。”
原来我的谎言真的很拙劣,他果真洞悉一切。
“可我还想努力一把,因为你没有为他放下原则,你也不肯嫁他,你心里苦。我想救你出苦海,没想到,和你在一起浪荡江湖的日子那么快乐。快乐到我想抛下一切,和你这样过一辈子。我能感觉到你也是快乐的,那是你我相处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原来他带着我东躲西藏,做这做那,只是为了和我多相处一段时间。
所以,早就在预料之中的结果并不重要,相处的过程会被他反复回忆,并执着地想要复刻出来。
因此,那颗柿子才会成为见证美好的纪念品,而不是痛苦屈辱的象征。
“我没有真正恨过你。不管有多少怨恨,只要想起你为我奋不顾身挡过一剑,想起我们一起吃夹生饭、偷柿子,就都烟消云散了。从望江园那一晚你放下原则投入老四的怀抱开始,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远离你。老四心胸狭隘,叫他知道我恨你,总比余情未了好。”
诚然,这么多年,除了在朝堂上,我们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偶有交集,除了羞辱斥骂,便是横眉冷对,还动过手。
这几年,隶属于他的苏和昌毒害我,高忠刺杀我,我们之间对立的明明白白,人尽皆知。
可我对他此刻说的话深信不疑。
因为我们彼此清楚,打感情牌困得住他,困不住我。
是我,一次又一次,用这张牌,骗得他错付深情,可望而不可得。
以往我总觉得会有机会回报他,现在才知道,我能为他做的,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能回到刚到北京那天,无论如何,我都不去贝勒府。”
不祸害他才是我唯一能回报他的,可惜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他苦笑着点点头:“你祝我自在如风,可在你出现之前,我比风还自由。从你出现之后,那样的日子再不曾有。以后也不会有。”
顿了顿,他又改口:“可就算你不来我府上,只要我们相遇,我还是难逃宿命。遇到你,我不悔。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输给老四。现在,我到了他当年的年纪,终于明白,人这一辈子想要的太多,能抓住的太少,越想要的,代价越高。我输在没认清我想要的是无价之宝,出价太低。”
什么无价之宝,分明是夺命毒药。
“这世上没什么无价之宝,无论是什么,只要你不想要了,它就毫无价值。”放下吧,放下我,或者放弃皇位,都能得到解脱。
“人只有死了,才能把什么放下。”他凝眸看着我,嘴角勾着笑,“要是我死了,你就为我守节,决不能嫁人!要是你嫁了人,我就变成厉鬼,日日纠缠你夫君!”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前对我说的话。
“我不嫁,这辈子都不嫁。”鼻腔酸涩,眼泪涌到内眼角,“胤禵,你别去好不好?”
他面色一变,嘴角发抖,扭过头去,声音有点颤:“我曾在这里央求你叫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嗓音亦发颤,“爱新觉罗胤禵,你别去好不好?”
“真希望你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老四才说这句话。可惜就算是,我也不能答应你。保家卫国,职责所在,马革裹尸,虽死犹荣。”他又给我倒了杯酒,颤抖着递给我,“最后一杯酒,希望不是最后一杯酒。”
这个在我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真的要离开了。
温热的液体滑过鼻梁,我端起酒杯,“男儿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那就祝十四爷不负凌云志,常怀赤子心。”
“好,我没看错人!你永远有本事让人恨得牙痒,也永远能让人爱得不可自拔。”他眼睛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眼角飞出一行晶莹剔透的泪珠。
第239章
1722年12月18日康熙六十一年 十一月十一 雪
卫藏战争胶着了一年多, 直到近日才陆续传来好消息。
十月十五日夜,大策零敦多布率领准军精锐袭击清军大营,遭遇荆州满洲兵, 双方鏖战一夜,准军大败。大策零敦多布慌忙掉头窜逃, 清军挺进拉萨。
十月十七、十八日, 年羹尧攻入西宁,对西宁府周围的南川申中堡、西川镇海堡与北川新城等地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大挫罗卜藏丹津。
捷报传来, 康熙大喜,雄心再起, 不顾马齐等一干大臣的强烈反对, 扬鞭跨马去南苑打猎。
以他现在的身子骨, 怎么可能经得起寒风刺骨和剧烈颠簸,果然刚到南苑就病倒了。
起初只有伤寒症状,流鼻涕、发烧、头晕, 为了不引起恐慌,他并没有立即回畅春园,只传了几个太医到南苑。
十一月初五, 他在南苑先后召见四爷和隆科多, 表面上是为了询问通州查勘粮仓的事情, 其实各自另有交代。
交代给四爷一共两件事, 第一,给在京的全部皇子、皇孙新制棉服, 若有感染疾病者, 命太医去医治;第二,命他在冬至这天(十一月十五), 代自己前往天坛祭天。
四爷想留在南苑照顾皇上,却遭到了拒绝。
十一月初六,康熙下旨‘偶感风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
然而初七一早他便回到畅春园养病,自这天起,除了隆科多,任何王公大臣无诏不可入园。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十一月十一,下午三点多,一道圣谕送进通政司,皇上宣我入园。
自从卫藏战争爆发,皇上的心思都放到了战事上,之前接到宫里抚养的皇孙们都被送回了家,我这个上书房行走也随即被解聘。
这一年多,我再没有机会像之前那样伴驾聆训,见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朝中大臣每日顶着风雪在畅春园外恭候,用尽手段向隆科多施压,就为了见他一面的关键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召见我,但我知道他大限将到。
小雪靡靡,我穿过一群雪人似的大臣,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连阁老都在这里等着,皇上为什么召见她?”
“老穆,你们通政司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吗?”
“她是大清医专的校长,和民间那些神医关系密切,皇上见她许是为了寻医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