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60)
他没能护住我, 丢了面子, 总要在别的方面找回点尊严。演一演,至少能收获口碑。
我不想再听她描述十四在家是怎么演的, 蹙眉道:“这都快一个月了, 贝勒爷的伤寒应该痊愈了。就算还有点小尾巴,有福晋和你们照料, 想来不会多难过。但我出事那天,只有廖丁和戈尔代陪着,我被劫持时就已不见他二人踪影,这些日子一直非常担心。”
她摇摇头道:“那些人是冲你来的,并未伤害他二人性命,可贝勒爷一人罚了他们八十军棍,现在都只剩一口气吊着,就算好了也与废人无异。”
“什么?!”我惊得脑仁发懵,嗡嗡直响。
廖丁且不提,戈尔代一家三代都是十四的包衣奴才,他母亲还是十四的乳娘之一,十四怎么忍心!
“连苏和泰也受了牵连。他受上峰命令去天津接人却没有提前向贝勒爷告假,被责打四十军棍,三个月内也下不了床。”
我双手抱头,内心一片凄惶。
从撞柱而亡的受辱妇女,到山里发现的无名尸骨,再到贝勒府这三个少年……一连串的死亡血腥,就发生在喜庆热闹的正月,就发生在我以为祥和平静的北京,就发生在与我息息相关的群体中。
争斗从来免不了牺牲,而我在这场削骨剃肉的海啸中转了一圈,居然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这不是幸运,是制造风浪的人,让风浪避开了我。
“跟我回去吧,你看外面多危险,回家才是最安全的。”侧福晋殷殷看着我。
我站起来,客气地回道:“我会再去的,但不是现在。你应该能看出来,这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好,身子也很虚,要恢复些时日。我应该能在七天后登门,请麻烦告知赵嬷嬷帮我提前打包好行李。我只带走金毛和我自己的东西。”
她跟着站起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哀求般看着我:“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是我来,而不是贝勒爷吗?但凡他能下床,一定会亲自来接你。自你出事,他就住在缈琴院,发现无名尸骨那天,他抱着你那黄毛狗哭了一整夜。昨日你回来的消息传遍京城,当初劝他给你挖坟立碑的绍兴师爷吓得连夜跑路了。”
我为她着急迫切的样子感到荒谬,“侧福晋,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的愿意多一个人分享你丈夫的爱吗?”
她面色一沉,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愠怒,“我嫁他的时候他才十四,至今已经十三年。若论了解,可能连福晋也比不上我,更别提你。我们相处十几年,早已不是少年夫妻,更像亲人。看他这样自苦,我只有心疼。你若回去,我对你只有感恩戴德。你若不回,我却要为他讨一个公道,他何处对你不住?”
这个反应还真是震惊我的三观。
这是老婆还是妈?
见我发怔,她缓了缓语气,苦口婆心道:“贝勒爷身份贵重,才情样貌卓尔不群,人品也是极好的,京中无数贵女对他趋之若鹜,他出宫建府这么多年,院里也才五人而已。就算你心里有人,难道那人比他还好?你既无出身,又被歹徒劫持这么久,在外人眼里早无清白可言,旁人还敢娶你吗?便是娶回家,时间久了总要翻旧账的。反正你早已熟悉贝勒府,贝勒爷对你一往情深,福晋也待你不错,还不如回来。回来吧,为你立坟那天,连弘明都掉眼泪了。我们早把你当一家人了。”
我:……
我相信人生来都有独占欲,哪怕柔弱如年小姐亦是如此。
可礼教和现实生活,已经完全磨灭了舒舒觉罗氏侧福晋的原始个性,她发自肺腑地维护这种一妻多妾的幸福生活。
这就意味着,我们无法沟通。哪怕我屈于强权真和她共享一个丈夫,我们也不可能和谐相处。
我只能告诉她:“我配不上贝勒爷。”
这是事实,她无法反驳。但她请求我写一封信给贝勒爷,抚慰他愧疚悲痛之心。
我拒绝了。
既然我打定主意与他切割,那我越无情,便越有利于他的名声。
但凡我表现出一点留恋,不回去就成了他的错。外界会揣测是他容不下我这个和歹徒共度十八天的女人。
有侧福晋传话,我心中算是了了一桩大事。
只是一夜没睡踏实,睡梦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我,总有一双手,要掐我脖子。
公元1715年 3月27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二月十三日 天气晴
这几日我足不出户,却见了很多人。
宜妃系的贵妇接二连三来拜访,我甚至不得不租了隔壁房间专门安放慰问品。
还有无数慰问书信,主要来自和我打过交道的礼部、工部以及内务府。
其中是有几位文官的,只不过品级都不高。
最特别的,是一封来自翰林院编修刘钰的信。
我看到翰林院专属的信封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知道,翰林院是文官最主要的大本营啊!
哪怕编修只有七品,但在这个风雨初歇、乌云未散的档口,他的发声足以代表整个文官集团的态度!
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句,看上去更像个通知函:翰林院正月初六接到圣谕为秋大人制作借阅令牌,今日刻造完毕,送交其主。依院规,大人可于每月整十日持令牌进藏书阁。借阅时间限辰时至酉时。
信封里附了个正面刻大清翰林藏书阁,背面写我名字的铜牌。不大,长约三寸,宽约两寸。刻工精细,铜色沉稳。
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奇妙。秋童两个字,仿佛不是刻在这张小铜牌上,而是刻在了年轮上。
我在这个时代突然有了归属感。
但我翻来覆去地把这几行字看了好几遍,苦苦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明白,为何他要称呼我为秋大人。
直到今天上午,客栈的老板娘敲响了我的房门说,礼部和吏部官员带着皇帝口谕在一楼等我听旨。
我赶紧换好衣服摸了两块银子下楼。
原来礼部官员就是杨猛,他身边站了个又白又胖,个子还很矮的秃瓢,想来就是吏部官员了。
由于脑袋太大,辫子太细,从正面根本看不到一丁点头发,他看上去就像个纯粹的秃头。
他二位一见我下楼来都拱手抱拳,齐声道:“恭喜秋大人!”
秃先生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抿得像没牙的老太太,显得异常和善。
我不解道:“两位大人何意?”
“吏部今日接到谕令……”
我需要下跪吗?我用眼神询问杨猛,他偷偷摆摆手。我这才洗耳恭听。
“皇上口谕,敕封葡萄牙教廷翻译官秋童为大清翻译院特约翻译官,等同八品,无需坐班,逢外务需要时上岗,照笔帖式按月领俸。”秃先生腰板挺拔,字正腔圆地念完,接着后背一松,再次笑成个老太太,拱手道:“恭喜秋大人,为本朝第一个前殿女官!”
我脑中轰然一炸,只觉得胸腔里似乎有个气球在急剧膨胀……
“秋大人,秋大人!”
恍惚间有人晃了晃我,唤了我好几声。
我机械地转过头,只见杨猛的嘴一张一合,努力集中精力才听到后半句:“……将被历史铭记,我等钦羡至极!”
按道理我应该请他们喝一气儿庆祝一番,可我陷在巨大的惊喜中,甚至连怎么回的房间都忘了。
只记得杨猛临走前告诉我,回头找机会送吏部这位严大人一副外国画,谢过人家专门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