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1134)

作者:绿梅枇杷 阅读记录

“谁欺负你了?”他想问。但是他说不出话来。这些天痘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连嘴上都挤满了,合不拢来,便是梦里他也能感觉到,他这会儿定然很丑,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她。

她朝他伸手,像是想要抚他的面容,他吃力地歪头躲过去。脏,他想。她眼睛里便掉下泪来,眼泪到半空中,她又慌慌儿伸手去接,想是怕污了他的脸。傻子,这是在梦里,梦里不怕的,他想。

却贪婪地看她,看一眼少一眼,哪怕是在梦里。他心里很清楚,他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他有时候会觉得睡过去就再不会醒来——然而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虽然明知道是见不到了。她在洛阳,远着呢。

他记得他上次醒来,段韶在外头禀报说打了胜仗,宇文泰和元十六都退了,他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他是无奈之下方才行此险策,仗着元十六越境作战,不敢打出旗帜,引他对付宇文泰,竟然成功了——便是他自个儿想起,也觉得得意。不知道远在洛阳的天子怎么想,他大约会……忧喜参半吧。

然而他娘子会哭。想到这个,他心里揪着疼。他不知道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早知道是这样,昭熙大约会后悔没把她送去金陵。

金陵的那个人……他最后竟然只能想到那个人。他知道三娘从前是对他动过心。那样一个人,为她死了好几次,换他也动心。而况三娘这么个心软的人。而况他们从前就是夫妻。

他是不服气,然而老天爷整到他服。周乐觉得可笑,然而他也没有办法笑了,他整张脸都是僵的。

他没什么亲缘,母亲早死,父亲不要他,姐姐和姐夫拉扯他长大,然而他们还有豆奴;余人更没什么可牵挂;只是这个人……他抬不起手臂,就只能留恋地用目光抚过她的眉目。

就只有她,唯有对她,他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他知道。

光渐渐就熄了去,天地间一片漆黑。

……

嘉语退出来,眼泪还在不断地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周琛和段韶两个大男人哪里见过这个,双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到她。大约是怎样都安慰不到她。说什么都不对,但是什么都不说,也还是不对。周琛道:“我进去看看——”

“别!”嘉语哭着阻止道,“他、他睡着了。”她看着他眼睛闭上方才退出来。她之先也想过,他情况不会好,但是亦想不到会到这个地步,以至于她竟然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这个人——已经没有多少人样子了。

他不会想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哪怕是至亲兄弟。

她哭得手脚发软,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了。索性靠着营帐坐下,脸伏在膝上,瞬间就湿透了。周琛失魂落魄地看着,帐门就距他咫尺之遥,他竟然也没了走进去的勇气。他阿兄当真——

段韶默默然走开,取了披风回来给嘉语披上。他最后一次见他是三天前,情况已经是很不好,而况如今。他是早知道她会受不住。是人都受不住,服侍他的亲兵已经死了好几个,他如今就一口气吊着。

也就周昂坚信他死不了——他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阿乐就是只大祸害,哪里这么容易死”。

他这会儿倒真盼着这话是真的。

他心里疑心他是在等大仗的结果,但或者——他看了一眼痛哭的华阳公主,或者,未尝不是在等她——这个希望虽然渺茫,但是她竟然真的来了。没准天底下当真有心有灵犀这回事。

他这时候想起初见,那个笑声朗朗的青年,在夜色里,在火光中……已经是很远了。

……

到处都漆黑。

嘉语知道自己是在梦里。穿过这条漆黑的隧道,她就会再一次回到过去。那大约是永熙三年。她还记得这个年号,元祎修的年号。那年元宵,下了春雪,起初淅淅沥沥,后来下得厚了。

他来见她,喝了酒。

他说:“烦劳公主给我念这卷书。”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她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也不是那么久,不到两月。那之前他们在西山上,并肩看红霞,气势汹汹席天卷地的红霞,他特意带她去看,却哄她说西山的星子闪亮。

“公主?”他像是有些诧异。

不不不,这不是后来的他,这时候他已经年过而立。记忆是一重覆过一重,起初鲜明,后来渐渐模糊。这是她几乎要记不起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她后来知道的他,笑容明朗如旭日。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书卷,却是《汉宫春色》。忍不住干咳一声。她不记得这个——她不记得他原来也这般不怀好意。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