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韬哪敢驳这位大小姐的意,与赵莽对了个眼神,当即应声离开。
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把院门锁好,领了众仆在院外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屋中,一时只剩下赵莽与赵明月父女两人。
赵明月哭得两眼肿若核桃,抽噎不止。
赵莽自是心疼,伸手轻拍床榻,示意她坐下说话。她却不依。
反而双膝一软,径直跪下,把今日受的委屈一一说来,又将留了通红指印的腕子递给父亲看。
“魏弃,他不愿来也就罢了,却还这般折辱女儿,简直欺人太甚!”
赵明月哭道:“他、他还命人向陛下检举揭发,害得陛下将阿治急召入宫……方才阿治找了人来传话,说他日后再来不了了!唯一一个能陪女儿解闷的人也没了!连咱们王府周围那些讨人厌的锦衣卫,眼下也增了数倍不止……”
她说着,膝行到榻边,望着满面愁容的父亲,美目盈盈,泪水如洗。
“阿爹,那疯子恨毒了女儿……他分明是在报复我!他是在报复我啊!”
报复她昔日的见死不救。
报复她曾在怒火熊熊中、伸手添的那一把柴。
如今的平西王府,与昔日荒草丛生的朝华宫又有何区别?难道,真要把她困死府中,他才顺心、才满意么?
赵莽看着女儿单薄背脊颤抖如风中枯蝶,知她确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莫大委屈,一时心痛如绞。
却仍只能强压住喉口腥气,轻声宽慰道:“那七皇子本也配不上你,”赵莽说,“阿蛮,你更看不上他,何苦一直让他围着你转?趁此机会,断了来往也好。”
“可是阿治至少还愿意来看我!”赵明月尖声道。
少女坐倒在腿上,纱裙席地,止不住地呜咽:“而且,只有他,他愿意替我向三哥传话。三哥如今拒了与解家女的婚事,他的正妻之位,本就是留给我的,偏偏这时出了事,偏偏要这时……”
她越想越气,也越想越恨。
只觉老天作弄,心下凄苦不已。
“不。”
赵莽却无奈摇头,定声道:“阿蛮,三郎亦不是你的良配。”
“阿爹!”
赵明月身形微僵,悚然抬头,瞪大一双通红泪眼:“你、为何连你也这么说。你先前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会为我考虑,让我嫁得如意郎君,安稳一世……”
“如今的世道,谁活得安稳?便是九五之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尚且夜不能寐,不得安宁,”赵莽苦笑,“阿蛮,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父女二人如今的处境?”
他言罢,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想扶女儿起身,却又被满脸不可置信的赵明月猛地挥开。
“你撒谎!你不过是为了吓我,你又撒谎!”
她说:“我们迟迟不归,便是消息传不出去,可赵二他们也不是傻的,发觉不对、迟早会发兵上京。如今、如今我们困于府中,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何况我们有二十万大军!二十万!阿爹,上京能押住我们,却轻易杀不得我们。再不然,你……”
她的声音突然抖簌起来。
眼神也变得飘忽,几乎不敢直视病榻上的父亲,只低头盯着被自己手指揉皱的裙角不放。
许久,方才小声喃喃道:“阿爹,其实,只要你让一步,你让三哥娶我,你把赵家军的印鉴给三哥……”
她是赵家女儿,她嫁给谁,赵家军未来便归谁。
而三哥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是未来的储君,她迟早要嫁人,嫁给三哥,两相欢喜,有何不可?
陛下不过是忌惮他们赵家的兵权,又觊觎辽西之地,可阿爹老了,病了,迟早,这兵权都是要交出去的。交给自己的外甥,给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何不可?
赵莽看着眼前的女儿,久久抿唇不语。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困得人呼吸不得。
纵然赵明月习惯了在家说一不二,也不由地,害怕今日这般沉默的、令人看不透的父亲。
可——她更害怕这看不到头的苦日。
心跳如擂鼓间,少女紧咬下唇。
泪流干了,不再哭了,便又摸索着拉过父亲冰冷的手,“阿爹,”她说,“阿爹,女儿只是怕,女儿不曾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被困在这里,你就成全了女儿,好不好?我少时便心慕三哥,他十五岁便在军中历练,赵二他们也会甘心认他为主……”
话音未落。
“阿蛮,”赵莽却忽的打断她——声音平静,唯有语气近乎凄清,他沉声说,“从前阿爹只觉得你年纪尚小,不懂事。可原来,你早已什么都懂……亦什么都明白。”
赵明月一怔。
心底如滚油沸腾,她怔怔抬起眼睛,“阿爹,你在说什么?”
“你与你姑母太像了。”
“……”
“你们啊,你们皆是这般女子——”
赵莽说着,颈边的青筋颤抖不止。
可他终究没有甩脱她的手,也没有舍得对这个如珠似玉、自幼受他宠爱至今的女儿说半句冷话。
只是在许久的沉默过后,轻轻反盖住她的手,“阿蛮,若你不是我赵莽的女儿,”他说,“或许可择一良婿,恩爱终老。从前,爹也是这么想的。”
“阿爹……?”
“可是阿蛮,你忘了。赵二的女儿,前年刚嫁与陈副将。我们上京时,他的外孙女儿尚在襁褓之中,生得玉雪可爱,他每日抱着外孙女儿,看起来简直不像个将军,倒像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寻常老翁。还有赵五,昔年行军打仗,他的妻子被敌将所俘,惨遭凌辱而死,他此后再未娶妻,只抱了个孤儿养大,那孩子,如今也不过才八九岁——”
“阿爹!”
赵明月听得糊涂,心里却莫名鼓噪不安,忽的开口打断他:“为何说起这些?赵二赵五曾随你出生入死不假,可他们能过上如今的安生日子,还不是托得你平西王的名头?难道他们过够了好日子,如今便忘了你待他们的恩义么?!主公被困,他们难道不该誓死来救?!”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快。
到最后,几乎是怒斥起来,满面惊惧。
却见赵莽冷不丁低头,重重咳嗽数声。
那手心明晃晃的血渍,几乎灼痛了她的眼。
“……”
她看在眼中,一时哑然。
只觉喉口像哽了一块石头,上下不得,呼吸都痛。
痴痴坐于榻边,心头席卷而来的无助、无奈、无言,令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哀哀褪去,犹如重病之人般面若金纸,唇齿抖簌。
赵莽说:“阿蛮,你要嫁,只能嫁给一个能护得住我赵家军,护得住你的人。三郎做不到,你比谁都清楚。”
“不……”
“三郎若是做得到,若是真的受皇帝器重,北疆之战,便理应由他领兵。可是,结果你已看到了。”
赵莽的语气平静而残酷:“他受制于人,不下于如今的你。娶妻尚且做不得主,未来又如何能护你于羽翼之下。便是娶你,也不过是为了我赵家那二十万大军,娶你做镇宅的虎符。他真正待你如何,你心中难道不明?”
“……”
“他如今尚不痴求男女之情,一心掌权,尚能对你存有几分敬重关爱。可来日,若他真的遇到心爱之人,以你的脾气,又岂能与那女子和平共处——到那时,你当如何?”
女儿若嫁给魏骁,也许相敬如宾得一时,可这强扭的姻缘,却迟早有决裂之日。
或许,正如观音奴那怪梦所述,这姻亲结成,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赵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