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一身玄色官服,长身玉立。
虽貌不惊人,却独神情凛然。身居末位,舌战群儒,毫不见颓败之势。
殿中众臣,尤其是以曹氏为首的一众门生,被他一口一句反讽堵得哑口无言。
一时间,投向他的那些针扎般目光中,愕然,鄙夷,不屑,种种复杂情绪交错。
更有忿忿不平者,当着他的面,便与身旁人小声冷嘲道:“识人不清的泥腿子,还妄想一朝登天,如今主子倒了,这便跳脚了……也不知这忠心表给谁看!”
声音并不算大,却足够那站得离他不远、同居众臣尾端的青年听清:
说到底,亦无怪乎他们这般不假颜色。
只因这屡屡发话的青年——不,新科状元郎,陈缙。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
先是傲气凌然,一声“不愿同流合污”,惹得有意引他为座下门生的右丞大怒;后又在金銮殿上大言不惭,为民请愿、触怒龙颜,终得了个外放偏远之地为官的下场,成了上京人尽皆知的笑话。
然而,若他真甘心做个笑话也就罢了。
可他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附上那时颇得圣心、在朝中炙手可热的九皇子。因着九皇子一力提拔、为之担保,竟给他谋了个吏部给事中的职位,得以留任京中……只是,留了又如何?
他既不以寒门自居,也不愿与京中世家同流,自然而然,便活成了个在哪都格格不入、贻笑大方的异类。
如今九皇子虎落平阳,他这自诩中正、无偏无倚之人,却成了九皇子唯一的“拥护者”。
今日殿中众臣,本就心怀鬼胎,各自为营。
听他一语毕,话锋直指朝中无人,当下不知以谁开头——争论的话题,竟又悄然转移到心照不宣的微妙处。
北疆这块肥肉,随着魏弃率军攻下茫城,已经打开一道势不可挡的缺口。
虽说后头生死难定,风险犹存,但,只要能再下一城……
“三殿下呕心沥血、不顾危险,远赴辽西和谈,功在社稷。想来,不日便将返抵上京。臣以为,三殿下久在军中,颇得人心,北疆之军不可一日无帅,若让三殿下代为出战,或可再立奇功,还请陛下斟酌!”
“不妥!大殿下既是陛下长子,长幼有序,此事由大皇子主持更为妥当!”
“大殿下擅文而不擅武,擅治而不擅制,本是各有所长,此事并非儿戏,又岂长幼之说可一语概之——自是能者居先!”
......
魏峥高坐龙椅之上,冷眼看着底下众人哄吵不休。
明面上,他的这些大臣们,当真个个都为北疆战事殚精竭虑;在他看来,却都是毫不掩饰的皆为利来,各为其主。
魏晟身为长子,站于右首,听众臣唇枪舌战,夹枪带棒,面上亦是一阵红一阵白。
那声“能者居先”,几乎是将他的脸面踩在地上——可他不过是不擅武艺,难不成,便要心甘情愿做了弟弟们的陪衬么?
藏在袖中的双拳紧握,他目光轻扫,暗自记下了那口无遮拦的大臣是谁,随即低下头去,缄口不语。
“大殿下宅心仁厚,体恤军民,无论在军中抑或民间,声名皆更胜一筹!”
“呵,顾大人当真困于书斋,落了那纸上谈兵的窠臼罢!若是光论声名,焉能取胜?这是打仗,不是小儿儿戏,我大魏军民认这好名声,燕人会认么!”
“无需多言,大殿下乃我大魏正统,收归北疆,师出有名!”
“哦?奇了怪了,李尚书,依你所言,三殿下难道不是陛下子嗣,不是我大魏皇子?!”
偌大朝堂,争论之声此起彼伏。
忽的,却听阵阵沉闷鼓声自殿外传来。
那鼓声一阵接着一阵,起初,低沉而缓慢,不过几人耳尖听到,与周遭窃窃私语。
到后来,却越来越急——如风雨欲摧,密集如浪。但有听者,无不肺腑震荡,如遭雷劈,有身子弱些、经不住吵的,甚至当场便捂着额头虚软了腿。
一时不解殿外发生何事,众臣不由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
“是谁在敲登闻鼓?”
“这鼓声……竟似战鼓一般……”
登闻鼓,又名伸冤鼓,设于朝堂之外。自那祖氏之前的天启国数起,至今,已有二百余年。
凡有冤情而不得伸者,无论臣民,皆可敲响此鼓,击鼓上闻,陈诉冤情。
只因民众多愚昧,竟有敲鼓而诉家中猪猡失窃、与邻不睦、家中不宁者,自前朝祖氏起,便对敲鼓者颇多限制,若无事而敲,轻则廷杖三十,重则枭首示众,此法一直延续至今。或许也正因此,所谓登闻鼓,早已渐渐成了一具空有其表的摆设。
直到今日,鼓声再一次响起。
而与之一同震荡不休的——
还有齐刷刷的刀兵出鞘、金戈相击之声。
“那、那是……!”
有朝臣终忍不住好奇,探头望向殿外。
却不知瞧见什么,忽一副不可置信、目呲欲裂般可怖表情。
众人见状,亦不由循着他颤巍巍指向某处的手指齐望去,却见目之所及处,密密麻麻的黑甲兵,不知何时悍然立于殿外。
而那人手指所指,赫然便是众臣方才上朝时通过的汉白玉石桥。
桥下,是平静如初的御河。
桥上,则站着一个少年——一个满身素缟,发以白布束之,面若金纸、俨然一副久病难治般枯槁模样的少年。
背负长弓,腰佩双剑。
因以麻绳缚肩拖拽重物,右肩渗出的血迹,渐染红了他身上素衣。
他却似毫无察觉,只表情木然地、拖着身后那具沉重的金丝楠木棺,一步,一顿,尘土飞扬,直至停棺于桥心最高处。
“九、九殿下?”
“他不是应当在太极殿外请罪……”
“那棺木中装的又是谁?”
“难道,是九殿下敲的登闻鼓?!”
殿中众臣议论不休,多面露茫然惶惑之意。
连魏晟亦不由地心生畏怖,莫名头皮发紧,忍不住频频向龙椅之上的父亲投以目光。
魏峥却始终静坐着,沉凝出神,不发一语。
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早已预料到此景——
他的亲生子啊。
这是他一生唯一钟爱的女子,甘忍千难万苦,为他诞下的独子。
他曾如珠如宝养在身侧,以全副心血浇灌、愿他有一日长成乔木,荫蔽世人的爱子。
【阿毗,过来。来,坐在爹的肩膀上。】
【看,这大好河山——战乱将止,吾之子民,治下百姓,终得不再颠沛流离。有瓦遮头,有食果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日你若为君,亦可得乎?】
【爹是一国之君,万民之父,许多事身不由己。但你要记得……你要记得——阿毗,在爹的心里,只有你,是爹的儿子,只有你娘,是爹的妻子。】
【爱子,教之以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爹会把一身所有本领尽教于你,只盼有一日,你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终有一日,爹亦会老去,有心无力。到那时,护我大魏江山,春秋永继的便是你——只有你。】
【阿毗,你定能做到,是抑不是?】
那时的答案,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清。
今日,他们父子之间,却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魏峥脸上神情,忽有一瞬怔然。
可——也终究只有一瞬怔然而已。
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早已下定的杀心,早已想好的决断……不会改变。
他的目光,定定望向魏弃所在的方向。
是爱子,亦是逆子。
失了一个儿子,还有万民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