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令(重生)(21)

沉沉一怔。

直到把那银裸子接到手中,仍不由得心下恍惚。

堂姐养在闺中,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是伯母心尖尖上的女儿,打小没吃过苦,和她这样寄人篱下讨生活的姑娘自不相同,这点她再清楚不过;

那时她自愿为堂姐顶了朝华宫的差事,其实也只是为了报偿伯父当年接济的恩情,并不指望这位平素没有交情的堂姐可以给自己什么回报。或许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她也不怨谁。

可如今,一朝从主子变成奴才的堂姐,却哽咽着同她说,“我姐妹二人相互依仗”。

泪坠在她的手背上,是温热的。

……可就在昨夜。

她想,自己险些因为心存侥幸,让堂姐做了自己迈向自由的垫脚石——

活在这深宫里,每一分不期然天降的好运,背后或许都有替你流血的人。这是她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还好,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绝不会放任自己在这宫闱中,亦不自察地成了那狠心绝情之人。

......

荃华姑姑领着沉沉一行人,很快到了昭妃所居的露华宫,七弯八绕,又将其带到内间的一处佛堂外。

谢婉茹想跟着,却被示意在外等候。

沉沉只得独自入内。

鼻尖萦绕着佛门净地特有的檀木香气,越近越浓,她走得小心翼翼。

掀开珠帘,内里却并不如想象中奢华,不过一处寻常佛堂,与沉沉从前在宫外时参拜过的寺庙无二。

唯独堂上供奉那尊宝相庄严的白玉鎏金观音像,足有一人高,雕工之精美、栩栩如生,倒让冷不丁与“菩萨”四目相对的沉沉吓了一跳,心头忍不住“咚咚”打鼓。

仿佛一切心思在那慈悲目光之下,皆无所遁形。

她忙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拜了三拜。

再起身时,却见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清瘦身影:女人一袭素色交领长裙,手挽披帛,更显几丝高挑飘逸,恍若神妃仙子。

虽非国姿天香,更显清雅秀致。

沉沉立刻认出来人,忙俯首叩拜:“奴婢谢沉沉,见过昭妃娘娘。”

“起来吧。”

那女子扫她一眼,却只淡淡道:“你与我儿三郎之事,本宫已听七皇子言明。说起来,你与三郎有救命之恩,本宫谢你还来不及……何必如此惶恐难安?”

*

宫中人尽皆知,赵家雄踞一方,赵家军更是威震天下,无有不服。

而昭妃虽乃赵家嫡女,赵家却是靠着她兄长马背上打下的功劳方得以崛起,她也算打小吃过苦的人,所以并无那些个大家闺秀铺张奢靡的作风,一直颇为体恤宫人,久有贤名。连当今天子亦曾为她亲手题字赐匾,称她“昭雅淑慎”。

只不过,在沉沉真正见到这位昭妃娘娘之前,对其的诸多想象中,却仍不乏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

譬如,昭妃娘娘之宽厚仁慈,大抵也和从前待嫁闺中、不知府外事的堂姐无二。

那是一种高位者对低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本质上却并非仁慈,而更多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

是不苛刻,也不亲热。

不暗害,也不施以援手。

可是今日所见——

不知为何,沉沉只觉得,昭妃娘娘……人似乎有些古怪。

古怪得让人不好从何说起:

说她不好吗?可她待人周到,说话冷静,又不乏亲和。

虽问了沉沉与“卫三郎”的旧事,听过后,沉思片刻,也没有太大波澜,反而听沉沉饿得肚子“咕咕”响,想也没想,便让沉沉与她同座用膳。

横看竖看,这位昭妃娘娘,似乎都当得起宫人们所说的“宽厚仁德”之名。

可也正因为这种毫无拿腔作态的温和。

也许是在宫中呆久了,沉沉想,她已经习惯,所有的好背后都应是“有所求”。

如小德子对她,如魏骁对她……也许,也如她对魏弃。

但昭妃待她如此亲厚,又能有何所求呢?

她不过是罪臣女眷,论身份,比不过堂姐;

是朝华宫中默默无闻的小宫女,宫人们甚至在背后打赌她能熬过多久,何时才会死在魏弃手里,之后草席一裹、丢出宫去。

……还是说,昭妃也像那天指使堂姐来哄自己下毒的魏骁那样,想对魏弃下手?

想到这里。

纵然面对难得的一桌美酒佳肴,沉沉也不由吃得战战兢兢。

至于昭妃,在宫中伴圣驾多年,又怎能看不出她这点小心思?是以匆匆用了几口,见她久不动筷,很快摆手让人撤了午膳。

沉沉才刚松口气。

一扭头,却见荃华姑姑又在昭妃的示意下捧出一盘金玉首饰。

饶是她没见过多少世面,也知这首饰绝非她一个宫女所能肖想,当下不解其意,惶恐得又要跪下。

“膝盖不疼么?”昭妃却温声问她。

沉沉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立刻又疯狂摇头:“不疼、不疼,娘娘,奴婢……”

“说了不必,就是不必,”赵为昭道,“本宫拿来给你挑,你就挑。”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沉沉空落落的耳垂上,又道:“多挑两对,换着戴。你正是好年纪,这般素净做什么?”

......

小宫女得了赏赐,诚惶诚恐地退下。

昭妃目送她背影远去,原本斜倚在美人榻上的身子却倏然倾倒,右手撑颊,眉头紧蹙,左手不住揉按着太阳穴。

荃华见状,忙放下手中托盘上前,为昭妃轻捏肩膀。

自赵为昭入宫至今,便是她侍奉在旁。

主仆二十年,她鲜少见到自家主子这般愁惘的神情,忍不住小声发问:“娘娘,这丫头……不得娘娘的心?”

赵为昭沉默片刻,摇头道:“不。”

“她是个好女子。本宫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荃华一脸不解。

按说这是娘娘第一次见着这丫头,两人从无渊源,悔从何来?

赵为昭却不再说话了。

她闭了眼睛,想小憩一会儿整理思绪,脑海中,却仍是渐浮现出一个熟悉清瘦的身影。

*

想来,一切或许都源于一场不便为他人所知的怪梦。

可分明是梦,两眼所见、两耳所闻,却都再真实不过,让人难免恍惚:究竟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梦里的女子,与她方才见过的少女有八九分相似,却做妇人打扮,坐下首,垂眉顺眼听她问话。

她记得自己亦是赐她钗环,教她道理,气氛却远没有今日这般和谐。

那女子诚惶诚恐,越听越怕,末了,戚戚然抬起头来。姿色平平,独一双眼生得极好。

许是察觉出她话里的深意,那眼更仿佛受了惊的兔子般,水灵灵,波光流转,叫人不免心生怜惜。

【妾自知身份卑贱,蒙殿下爱重,自当好生伺候在旁,日后府上迎了主母,更不敢有半点怠……】怠慢。

话音未落。

本该身在军营的三郎却忽的撩帘而入,一路进了内殿。

似替人壮胆般,他径直护在了那女子身旁,甚至不顾她这个母亲就在跟前,反而毫不避忌地、轻轻握住了女子的手。

小言安慰片刻,方才抬头看她,道:“有什么话,说给我听便是了,母妃勿要为难我家新妇。”

三郎爱着这女子,是人尽皆知之事。

只可惜,后来三郎纳了正妻。

娶妻于他们这等天潢贵胄而言,自是为门楣,为助力——偏偏一颗心,却无法为门楣而倾倒。于是妻妾不睦,后宅不宁。

没过多久,那女子便轰然病逝,香消玉殒,与三郎相伴,满打满算不过两年。

她记得,三郎不顾军机,纵马千里赶回,亦不及见那女子最后一面。

后来更是旧伤复发,从此缠绵病榻,不利于行,在储位之争中节节败退——

有了这样一场梦在前。

赵为昭想,她这个做娘的,又怎会像梦里那般重蹈覆辙,答应谢婉茹把这女子从朝华宫中救出、放任那孽缘在眼皮底下生根发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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