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地宫的长阶走得多了, 如今她靠摸索着墙壁,不点火折子亦能走得四平八稳,又因唯恐手里端着的面冷了,到最后,竟几乎小跑起来。
于是,等她气喘吁吁、把面端到魏弃面前,碗竟还是滚烫的。
沉沉正要把面碗同筷子一并塞给他,忽然却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要不、要不我先试一口?”
魏弃眉头一挑:“……?”
沉沉忙道:“奴婢的意思是……试毒,试试有没有毒。”
这不是怕你又起疑心病么?
沉沉自觉这建议实乃万全之策,狗腿子的劲儿一上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挑起一筷子面吃了。
怎料一抬头,见魏弃脸色竟黑得像锅底,直衬得那一身病态——很显然,病得更重了。她连忙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
正准备把筷子擦擦干净,却被魏弃一声不吭地劈手夺过。
“殿、殿下?”沉沉不解其意。
魏弃却已顺手把那面也“抢”了过来。
她煮的面,不似他的清汤寡水,相反,讲究一个色香味俱全。纵然准备得匆忙,亦细心调了汤头,卧上个荷包蛋,再撒上一把小葱,香气馥郁,卖相亦算得上乘。
他夹起一筷子——
但其实,入嘴的第一口,却并没试出来什么味道。
或许他的味蕾已习惯了没有油盐,因此,只感受到热汤滚过喉口,却试不出来那里头的辛酸苦辣。
沉沉一脸期冀地看着他,发现他脸上表情并无变化,等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不好吃么?”
“……”
“还是口味重了?”她试探道,“我、奴婢想着殿下昏迷几日,嘴里……”
嘴里八成都快淡出鸟了。
话还哽在喉口,沉沉忽然想起,眼前这位殿下似乎不用昏迷,平日里煮面也和清水汤差不多,不由心虚地挠了挠鼻尖。
魏弃却什么话都没说,一口接着一口,把那碗面吃完了。
......
他吃东西时,速度并不慢,姿态却一点不显得手忙脚乱。
相反,安静得没有丁点声音,吃完时,嘴边甚至没有留下半点汤汁痕迹。沉沉原本攥在袖中准备好的帕子,一时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尴尬地杵在一旁,看天,看地——偶尔瞥一眼美人吃面,又飞快移开目光。
说到底,真不能怪自己几次为美色所迷。
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怎么有人吃碗面都能吃得这么矜贵?
这么矜贵的一个人……又为什么非得是个动辄要杀人的疯子?
话说,自己眼下知道了他那么多“秘密”,等他好一些、不对,等他吃完这碗面,会不会又突然变脸,暴起要自己的命?
她脸上的神情随着心里小九九的变化而变化,一时青一时白,堪称精彩纷呈。
“谢沉沉。”
正胡思乱想间,魏弃却突然叫住她。
他说话的吐字,一贯极有特点,干净利落,毫无黏连。
可是这一次,也不知是因病了又或倦懒,他叫她的名字,唇齿却如在碾磨,要把她的名字生吞了、拆碎了、咽进肚子里。
沉沉一愣,心口狂跳,立刻抬起头来。
这两天守着魏弃,其实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至少,心里已打好十全腹稿。
无论这位殿下要问什么,她都做好了胡诌的准备:从自己是怎么发现地宫,到为什么要救人,再到发誓对他的秘密守口如瓶、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她明明什么都已准备好,却仍然心头难安,一双杏眼、眼珠子不安地胡乱转,忍不住猜测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可魏弃除了叫一声她的名字,却似乎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了。
那双幽潭一般漆沉的凤眼盯着她,看不出喜怒,倒把她看得背后直冒冷汗。
“殿、殿下,那我……奴婢。”
她想要借机脱身,只得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面碗,道:“奴婢去把碗洗了?”
可话是这么说。
她用了力,还是没拽得动那碗,不由疑惑地抬头,又喊了一遍:“殿下?”
这一次,魏弃终于开了口。
他问她:“你出身何处?”
沉沉没料到他会问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一时呆住:“……啊?”
“我是问你,家在何处。”
魏弃却难得的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沉沉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奴婢……祖籍江都,自幼在江都城长大,八岁以后,便随伯父入了上京。”
魏弃“哦”了一声,又问:“你识字么?”
“奴婢、奴婢少时随兄长学过几个字,”沉沉有些不好意思,“但,后来家中生变,到了伯父家中,便一直呆在后宅。”
言下之意,便是大字不识几个了——倒是偶尔胡编乱造起来,还能蹦跶出几个文绉绉的字眼,魏弃想。只不过,以他对她为数不多的了解,那些话,八成也只是从“图文并茂”的话本子里学来罢了。
魏弃松开手。
面碗到了沉沉手里,她一时间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要走。
“谢沉沉,”魏弃却忽的在她身后幽幽开口,道,“你想要那一纸放妾书?”
放妾书。
这三个字经他的口说出来,谢沉沉脚底一滑,险些没端着面碗摔个狗吃屎,还好反应得快,扶住石门,这才勉强站稳了身。
“什么?”
她回过头去,想要装傻:“殿下,您在说些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魏弃却没说话。
只盯着她那发虚打飘的眼珠,和一紧张便不自觉发抖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末了,他平静道:“去拿纸笔来,我这便写给你。”
“……?”
沉沉愕然瞪大双眼。
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当真么?”
可又怕自己雀跃过头惹怒了眼前这尊杀神,想了想,为求保险,还是立刻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殿下如今身受重伤,奴婢岂可弃殿下而去?奴婢良心不安!”
魏弃盯着她,沉默不语。
没一会儿,心虚如她,果然又小声补充道:“或者,要不、要不先写好了,等殿下伤好了,奴婢再……”
魏弃说:“可。”
这一个字轻飘飘落地。
她又惊又喜,抬起头来,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真挚了几分,冲他稍一福身,不多时,便当真找了笔墨砚台同信纸来。
虽说一纸放妾书,也并不意味着她就能离宫,毕竟谢家犯事是不争事实,她是谢府女眷,岂能例外。
可有了放妾书,至少意味着她的身份不再与朝华宫、与魏弃死死绑在一起。
她能离开的机会又多了几成。
沉沉心想:难道这就叫无心插柳柳成荫?
而魏弃从她手中接过纸笔,将信纸铺平,下笔几乎毫不犹豫,写得极快。
几乎只一眨眼功夫,字列了三排,他先落款、又教她署名,一封“放妾书”便写完。
沉沉见自己的名字写得狗爬一般歪歪斜斜,愈发衬得旁边那行字清隽秀挺,莫名觉得羞赧,心说早知有今日,当初陪着阿兄读书时,便不该整天只想着摸鱼爬树,也该好好练练字才对。
可惜,如今为时已晚。
待墨迹干透,魏弃将那薄薄信纸折了两折,递到她手中。
“过几日,把这……信,”他罕见的犹豫了下,话音微顿。
想了好半会儿,方道:“拿去息凤宫,交给皇后手底下那位兰芝姑姑。你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