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
布日古德听得冷笑连连,激动之下,险些对着那匕首撞了上去,颈边立刻沁出血痕,“要我们把九王子的灵柩抛下,逃回王帐去复命?这算哪门子的活路?!”
“放眼草原,谁不知道,九王子是大汗唯一的爱子,”男人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你说得好听,可分明是把我们往绝路上推,让我们给你卖命,做大汗出气的靶子!如果真的按你说的做,恐怕到时候,死的不止是我们,还有我们家中的父母兄弟吧?这就是你说的活路!活路!”
“当初你不肯我们杀辽西人,拦着我们杀狗皇帝,我知道,你是神女,你慈悲大义!可为什么现在我们只要求一条活路,你偏把我们往死路上推?!你还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保下我们三千人的命,一封信就能让大汗赦免我们?!”
布日古德道:“你早就背叛了我们!大汗不杀了你这个叛徒已是开恩,你还觉得你能帮我们求情?”
对这些几十年来如一日,刀尖舔血过活的突厥士兵而言,大道理讲不通,攻心计也无用。
又或者说,对阿史那絜的尊敬,与恐惧,就像对那未知的神灵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仰一般,早已深入骨髓,不可撼动。
沉沉望着他通红的眼睛,不发一语。
半晌,却忽的撤开抵在他颈边的匕首,反将那匕首调转过头——
刀刃旋过手掌,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布日古德脸上溅了几滴血,怔怔瞪大双眼。
“娘娘!!”
“……公主!”
而兆闻与阿伊离得最近,同样目睹了那血腥一幕。两人一前一后惊呼出声,不远处循声望来的曹睿,更是一瞬色变,再顾不得心头的诸多计算,只扭头冲身后亲卫大喊道:“来人!来人!!”
“陆德生呢?!去……快去把陆医士带过来!”
惊愕之声,响彻天际。
正在马车中替魏弃处理伤口的陆德生若有所感,抬手撩开车帘。
入目所及,却只有苍穹之上、赤红犹若血染的火烧云。
......
【……你,想做什么?】
他记得自己问出这话时,面前人苍白却坚定的神情;
也记得兆闻命人寻来车马,自己咬牙将十八枚银针封入她身上各处穴道,又在她行下马车前,亲手为她披上大氅、遮去背上狼藉时,不觉颤抖的心情。
【这几处伤在要害,若非多年血池调养,令你身体异于常人,此刻你早已血尽而亡。如今我虽以秘法助你封住痛觉五感,也至多不过撑得一个时辰。可你要想清楚,此时不治,这伤日后留下的遗害,却是一生一世。沉沉,你当真要去?】
【倘若我不去,】她听得认真,末了,却笑着反问他,【医士觉得,还能有谁比我更适合?和人密谋、里应外合的右丞大人么?】
【……】
【方才兆军师告诉我,上京急报,燕人出兵赤水,已经越过雪域,直奔上京而去。我不懂打仗,可我知道,如果上京溃败的消息传到这里——哪怕是已经奄奄一息的狼,也绝不会放弃眼前的肉——除非本该奄奄一息的我,安然无恙地走出去,告诉他们阿九还活着,告诉他们,我依然还是他们的倚仗。】
用恐惧,与希望,为上京争得一点喘息之机。
【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也不得不做的事。】她说。
......
一截尾指滚落在地,少女跪坐着,头颅低垂,身体因痛苦而不住抖簌。阿伊吓得仆倒在地,六神无主,却仍是拼命伸手去够那手指。
好不容易将它捧在手中,带着未褪尽的体温,那手指竟依稀还在微微颤动。
“公主、公……公主……”
十指连心,如何能不痛。
可由始至终,竟没有一声痛呼或闷哼传来,沉沉以手撑地,只透过眼前汗湿的鬓发、盯着那截莹白的、本属于自己的尾指。
雪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唯有眼神深处,尽是无从追忆的悲哀。
“当初定风城一战,阿史那金身陷城中。”她声音极轻——几乎只剩气声。
唯有阿伊听得分明,茫然抬起头来。
她试图将那截手指碰到沉沉面前,沉沉却反将她手掌拢紧。犹若交付某种信物般、将那截手指交托于她,“我曾用断指来威胁,向他挟恩图报,可他今日对我的恩义,我此生再不能报答,不仅不能报答,甚至连让他魂归故土也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始终有愧于他。”
“布日古德。”
沉沉说着,突然扭过头去。
很显然,饶是一贯野蛮如布日古德,也被她这突然的决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四目相对,男人眼中竟隐隐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亦是直到这时,二人似终于有了平静对话的契机。
“神……女。”
他垂下暴怒的眼,一身戾气转眼尽熄,只哑声问她:“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诚意?”
沉沉避而不答,反问他:“布日古德,死了这么多人,你觉得这场仗,打够了么?”
“……”
“我听人说,草原上的冬天是最难熬的,魏骁给你们的那批粮食,不过堪堪够你们过了这个冬天。眼下为了这场仗,恐怕有许多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等着你们将绿洲城扫荡一空。到开春的时候,你们还会再南下掠夺……可偏偏你们打了败仗。偏偏,身经百战的大汗早已老了,可他的儿子那么多……每一个都想证明自己才是草原的王。没有一场胜仗,没有一身的功勋,怎么能说服余下的族人?若不能向外打,恐怕就只能,向内了。”
从前,所有人都知道阿史那絜属意阿史那金为接班人,不惜一切为他铺路,众皇子明知争不过,尚还能勉强压住蠢蠢欲动的心。
如今阿史那金一死,究竟谁能得阿史那絜青眼,尚未可知,到时同胞手足相残,草原难逃一场浩劫。
“这一切,方才同你说,你是听不进去的。”
仍在流血的手掌,用扯下的半截衣袖草草包扎,沉沉在阿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但你该比我更清楚,大汗不只是九王子的父亲,更是草原十六部的首领。我将神使送往突厥,斩指为信……已然表明了我的态度。有我在,你们才能掩过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大汗看的,不止是你口中‘神女’的薄面,还有这泱泱大国,随时都可以越过玉山关、直奔月河谷的千军万马——布日古德,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你们的命,而是这千里赤地的太平。”
布日古德闻言,果然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
“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你们将她送回去,抑或我派人送回去,结果都只能是这一个。你答应了,这便是神女的恩泽;你不答应,这便是狡猾魏女的手段。”
无论他们是否看清,是否承认,在她身上,这天下最强的三股势力早已悄然交汇。
“……”
布日古德的头终于深深低下。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有他颈上寸寸爆出的青筋,和嗫嚅迟疑的嘴唇。
可这迟疑分明与他身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突厥军众一样,向她透露了明白的转机。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赌赢了。
是以本该笑的——然而阿伊哭得那样厉害,吵得她连怎么笑也忘记。她便知道,阿伊八成是在搀扶中、不经意摸到了自己大氅下的身体,又怕她哭得“暴露”了自己,只好低声问:“那针刺到你的手了?……流血了?”
阿伊哭着摇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还在问她:“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