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10)

作者:风里话 阅读记录

“以日代月。”萧无忧从他手中抽来纸钱,点火落入盆中,平静道,“君王选秀绵延子嗣,事关宗庙社稷,自然是第一重要事。”

“你既有这般觉悟,阿耶便放心了。”

二月二十四,梅姨娘发丧。

卢文松得了萧无忧的话,遂给足了梅氏体面。卢氏辅国公府的子嗣,无论嫡庶,都来祭拜上香。甚至连久居别苑的老国公卢焕,都亲来观礼送行。

然更有一人,乃非亲非友,亦重礼前来吊丧。

萧无忧一身素服,跪在灵前还礼,抬眸的一瞬同他目光撞上,辨出那清亮星眸中隐含的三分歉意。

“竟是裴大人。”琳琅低语中带着惊喜。

“哎,这才是同匹配姑娘的郎君。”宋嬷嬷看一眼萧无忧,又看一眼棺椁中的人,垂泪不止。

裴大人,裴湛。

那个同卢七姑娘有婚约,卢七鼓足毕生勇气为他冲喜却被他拒婚的新科状元。

青靛澜袍,腰间素革,玉竹骨指从怀袖间掏出一卷佛经,恭谨奉于卢文松。

两手交叠致礼,垂首而拜。

观仪态姿容,尚有两分君子端方的模样。

萧无忧聚拢余光,看卢文松让人递来的佛经,看上头遒劲笔迹,娟秀小字,乃是二人合书,确乃用心之物。

“祖母一点心意,愿令堂往生极乐,七姑娘节哀。”裴湛又施一礼。

萧无忧合上佛经,眉眼低压,是一副温谦之态。然话语出口,却有些刺耳。

“大人之礼甚重,妾心领了。然,妾与家母不信神佛,不敢受之。”萧无忧二次还礼,只将佛经双手奉上,捧向裴湛面前。

梅姨娘不久前才从大慈恩慈还愿回来,这灵堂之中亦有高僧诵经作法。萧无忧郎朗声色下“不信神佛”四字,一瞬间让所有人都蹙起眉头。

更甚者,拒的还是裴湛之礼,这位当朝天子新贵。

前邺嘉和年间,最后一位文武双状元。

第7章 计策

◎妾不需要任何承诺。◎

灵堂中,人声静默,唯诵经声伴着木鱼敲打,回响得愈发清晰。

萧无忧身披重孝,低首垂目,背脊却挺得笔直。

那卷经书尚在她两手间,稳稳托着。

香烛袅袅,纸焰明灭,裴湛往她处迈了一步。

“裴大人见谅,小女哀痛过甚,口不择言。全因亡人临终生恨,道是药石罔效,拜佛无用,实乃舍不得骨肉,一句憾话罢了。”卢文松赶紧上来转圜,“小女实在心肠,如此当了真。”

“阿娘并未这般说,只是交代女儿,求佛不如求己。可见阿娘失望至极。阿娘生前失望之物,女儿怎敢让她地下再见!”

萧无忧豆大的泪珠滚下,双眸却抬了起来,哀哀对上裴湛,又仓皇避开,怯怯扫过一众诵经的僧人,最后重新垂了目。

唯托奉佛经的双手,依旧执拗伸着,半点没有晃动。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那七七僧人乃生父所召,纵是母亲不喜,她为人子女亦不敢违拗。但如今阁下这又添这母亲不喜之物,她只能壮着胆子拒一拒……

“胡闹!”卢文松一记高声起。

萧无忧整个人颤了颤,泪水接连砸下,将身前衣襟晕染出一圈圈水渍。情绪起伏间,两手上的佛经终于上下晃了晃,却依旧伸在那处。覆在上头的两片拇指指甲,前段雪白,后头通红。

一看便是铆足了劲捏住的样子

“公爷稍安。”裴湛开了口,“原是裴某的不是,不知此间事宜,实在抱歉。”

他向卢文松郑重拱手,转身双手接上经书,将其置于袖中,对萧无忧致歉道,“裴某唐突了,七姑娘见谅。”

说着,双手交叠,躬身垂首,无比郑重地行了大礼。

萧无忧垂眸还礼,柔弱似雨中落花,风中片羽。

裴湛顿了顿,又道,“只是如此这般,裴某此来不仅无有吊唁之礼,且又多一重冒犯,容裴某送令堂一程,聊表心意。”

堂上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分明是卢七姑娘不懂事,下了对方面子,却不想这身居高位的年轻状元郎,非但没有计较,还整个认下了自己的不是。

纵是萧无忧,亦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棺椁出殡,按理梅氏为妾室,是不能出正门、入葬卢氏祖坟的。但因数日前萧无忧的应允,卢文松追抬其为平妻,如此棺椁出正门,入葬城西卢园。

棺木入土前,尚有诸多礼节,萧无忧连日守灵,早先落水亦不曾恢复完整,今日折腾下来,才至卢园便已经气喘吁吁,手足打颤。

这厢留在草庐中歇息养神,只待棺木入土时再出去行礼。

却不想许是半山风大,受了寒气,连用了两盏茶都不见缓过劲,咳嗽地愈发厉害,未几便干呕连连,满脸通红。

琳琅恐卢七哮症发作,赶紧去寻卢文松,问是否请个郎中看看。

这在城郊,又是山间,大夫往来一趟少则两个时辰。

卢文松虽谴小厮去请了,却也只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让人先好生看顾。

琳琅红着眼,余光扫过远处那袭靛色澜袍,按照自己姑娘叮嘱,开口道,“公爷,可否请裴大人给姑娘看一看。裴大人的高堂乃杏林圣手,昔日姑娘造访裴老夫人,原见得裴大人侍母在侧,打理草药。大人当是懂医的。”

“这……”卢文松想起晌午卢七的那番闹腾,叹了口气,拂袖去请裴湛。

不想裴湛甚好说话,只让卢文松忙此间事,他自当尽力。

常姑姑在草庐外,正焦急眺望,待见得人影,只松下口气,转进庐中传给萧无忧,给她顺着背脊安抚,让她宽心。

“当真?可到了?”萧无忧喘得稍缓些,面色惶恐又虚弱。

常姑姑和宋嬷嬷四目相视,彼此轻叹了声。

毕竟还是深闺姑娘,骤然丧母,又病成这样,怎能不惧怕。

“就三四丈的距离,绕个弯就到了。”常姑姑给她将耳畔散开的碎发拢好。

三四丈。

萧无忧合眼靠在草席上,心中估摸着脚程,慢慢止下咳嗽,连着呼吸亦平缓些。须臾睁眼低声道,“我好些了,且不劳烦裴大人,姑姑去替我回了吧。”

“这人都来了,姑娘且看一看吧,稍后还有不少事宜需您做的。”常姑姑劝道。

“既缓过来,又何必徒欠人情!你去吧。”萧无忧直起身来,转首又对宋嬷嬷道,“嬷嬷给我将衣衫穿上,这孝脱不得。”

她先前又咳又喘,遂将麻衣外裳都解了,如此总是于礼不合。

二人各自颔首领命。

“姑娘,今个灵堂前,你委实不必那般。怎么说也是裴家的一番心意,那佛经上头一半是裴老夫人抄写的,实在是……纵是裴大人不计较,这厢怕老夫人要心寒了。”

“裴家当然是好意,我又岂会不知。裴大人今日来吊唁阿娘,也无非是为着当初我应了冲喜的一点恩惠,想来多半是裴老夫人的意思。”

“既知是老夫人的意思,您还……”

“咳咳……阿娘同裴夫人交好,也得老夫人喜欢,如今去了,裴家夫人定会让裴大人对我多加照拂。可是从来大人对我都是淡淡,嬷嬷又不是不知,他可曾正眼看过我。与其为着昔日那么点莫须有的恩惠,为着我如今失母的哀痛,让他硬着头皮怜我,惜我,不若我做回恶,让他也有把柄回了他祖母,如此他也得个自在……咳咳咳……”

“姑娘再用些水!”

“无妨……”

草庐外,常姑姑、裴湛、琳琅,统共三人,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周全。

原是常姑姑出来回话,掀了帘子就两步路,便迎上了裴湛。

二月柳絮起,哮症可大可小。裴湛自不会因一句婉拒便当真掉头离去,便道且待姑娘穿戴齐整,再去瞧一瞧。

不想,竟听了这样一番壁角,让他本想还恩两清的心,陡然生出几分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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