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111)
萧无忧往里头幽深处望去,片刻又问,“嘉和二十七年,云中城之战后,他被关在哪件监舍?”
“臣……”大理寺卿顿了顿,“臣领殿下去。”
很寻常的一间牢房,萧无忧在门边站了会,看不远处已经饮鸩服罪的武陵,对着空荡的牢房低喃,“连她都看出,你将衡儿教得很好,我们都被你教得很好……”
回府路上,马车哒哒,从太傅府门前路过,阖目休憩的萧无忧恍惚间觉得臂弯间一阵重压,甚至感受到带着血腥的余温。
在惶恐中睁开的眼!
*
随着武陵的服罪,有关萧无忧身份的流言退去,她依旧是除天子外,帝国权柄的最高执掌人。
有忙不完的庶务和军政。
索性漠北战场上,因她最后派遣的四万兵甲,局势已经扭转。是故,待大军彻底获胜时,她于这处皇城内,便可为萧不渝发丧。
更有甚者,裴湛也要回到自己身边,还带着卢煜回到祖母的身边,日子重新有了期待和感动。
若说还有什么不好,便是自己同温孤仪的反噬,至今不曾解开。
在又一次从梦到自己斩断温孤仪臂膀,从梦中惊醒后,萧无忧摸着自己左边肩头,终于决定再入一回太傅府。
正好大师姐也在,一起商量商量,或许能寻出断开的法子。
解除反噬,从此一别两宽。
然而,天明入府,府中沉寂。
萧无忧寻遍内外三堂,都不曾见到温孤仪,连着大师姐都不在。府中侍者往来依旧,偏没有主人身影。
“太傅呢?”萧无忧问。
“回殿下,六日前太傅将将能下榻,道是要闭关养伤,不许人叨扰。”掌事边回话边领萧无忧往密室走去。
萧无忧识得这间密室,从前没少来过,遂自己动手开门进去,然依旧不见人影。
“人呢?”她历呵。
“殿下恕罪,奴才不知。”掌事“噗通”跪下,转瞬想起什么,只匆忙从袖口中掏出,奉给萧无忧,“这信是那日太傅给奴才的,吩咐奴才十日后送到您府上,还交代……”
“说!”萧无忧拆开信阅读。
“还说切莫提早给您。”
信上就两句话,然结合掌事的话,萧无忧只觉遍体生寒。
从未有一刻,她如此痛恨温孤仪。
便是断了臂膀,她都经不住梦魇,总觉能那样教导自己的人,不至于罪大恶极。
信上说:
残躯未敢忘忧国,沙场自有人相护。
无忧,勿忧。
他去了漠北战场。
裴湛知晓他二人的反噬,大抵会拼死保护他。甚至,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他出事。
十日才让人告知,摆明了怕她截下他。
他,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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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憾◇
◎愿磐如石心,为国作坚壁。◎
萧无忧奔出府外,抽过侍卫的刀砍断马车套索,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行过兴道坊,拐道朱雀长街,街道两侧摊贩林立,行人往来。萧无忧的马撞翻了两个摊子,吓倒数个行人,她方回首这是在闹市,遂赶紧勒缰歇马。
“何人如此不遵要道?”
“就是,怎么骑马的?”
数个暗卫转瞬出现在她周身,拦住吵嚷着上来讨要说法的人。
“殿下可安恙?”后头侍卫首领追上来。
“孤的不是。”萧无忧摇了摇头,“把这里处理好,二倍补偿人家。”
萧无忧隐在暗卫身后,徒步返回府邸。
虽然她提前四天得到了书信,但是已经六天过去。
六天,单骑最慢可到达兰州,最快可以抵达安西。
要是到了安西,再有六日,就可以行至漠河畔。
之后只需三日便可西渡漠河,便是云中城,然后是大青山……
萧无忧被琳琅扶着,踏入府门,只觉足下一软,整个人差点跌倒。正值白氏出来,赶紧上来扶她。
“可是中暑了,大热的天?”白氏见她面色苍白,满头虚汗,只搭脉切上。
萧无忧见到白氏,神色便愈发不好,只频频摆手,推说有政务要处理,独自奔去了书房。
屋中合门,自也无人敢扰她。
萧无忧灌了半壶凉茶,神思定下些,执笔传令。
让北去全部关卡,遇温孤仪而扣押,手令封了加急印。
这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剩下的便是等。
等漠北战场的文书,便可知晓裴湛的消息。
等自己身体的痛感,这样更好,说明他又添新伤,裴湛的危???险就少一分。
然而日复一日过去,音讯全无,她亦无一处疼痛。
日头滚去西边,月亮升上中天。
深夜沉沉,星星不说话。
萧无忧睁眼不敢睡去,死死盯着帐顶。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她闭上眼,心中腾起一个念想,若是就此一睡不醒,是不是裴湛就安全了?
这样的心思浮上,她便重新睁开了眼。
撩帘下榻,她拖着木屐翻箱倒柜。
守夜的琥珀进来问她何事。
她说无事,就想换身衣服。
琥珀便道,“殿下要什么花色的,奴婢给您寻”。
萧无忧顿了一会,道,“你出去。”
琥珀有些发愣。
萧无忧又道,“不折腾了,明日再说。”
琥珀从命退下,萧无忧站了一会,又开始继续翻拣。
她找到了一段白绸,拖着它来到梁下,一甩手便缠了上去,然后便搬来凳子。
原该站上去的,眼下却是坐了下来。
坐在圆凳上,看两条绸缎晃悠。
她又寻来纸笔,开始书信。
“砚溪君夫如晤,妾今以此书与君永诀……”
字到页尾,信成合封。
她回到床榻,拿出枕头下的荷包,捧出里头青丝,欲要塞入信封。
“臣等您好久了,再不想只一缕青丝念你,亦不要你魂魄伴我。”
“臣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妻子。”
“一个活着的您。”
“沙场狼烟血腥,殿下给臣收着,待臣凯旋,您在还我。”
“那白日孤贴身置于小衣内,晚间安于枕下,便是郎君日夜伴孤,不曾分离。”
往昔话语回荡在耳际,萧无忧回首,隔窗看夜色中绵连的土地和江山。
眼泪如珠落下。
她跑回去一把拉下白绸,连带那份信一道塞回箱子,揉成团拼命往里藏去,甚至还不忘推衣物掩盖……
半晌抱着木柜一角伏声痛哭。
没有哭的惊天声响,只有颤栗的单薄背影。
裴湛毒誓诅咒不许她死。
皇兄给了她山河万里的责任要她活下去。
可是温孤仪。
将这些算计起来,成了她不能求死的牵绊,以此禁锢她。
三夜后的晚间,太傅府大火,幸得前两日府中侍者已经散尽,并无人员伤亡。
消息传来,萧无忧正沐浴出来,眼都未眨,只道了声让工部善后。
如果可以,她希望,化为灰烬的是温孤仪。
她心绪平和了些,腾出时间照顾衡儿,亦让太医院看顾还不曾发丧、隐隐散出异味的兄长尸身。
太医院不止一次与她说,还是尽早敛棺的好。
她将衡儿搂在怀中,道是再等等。
如此一等,便到了八月二十这日。
她终于等来久违的战况。
大青山大捷,阿史那默伊被杀,阿史那蓝祁领突厥七部称臣,裴湛率大军不日班师回朝。
前后算来,不是太久,不过十余日。
只是于她分外煎熬,仿若一日三秋。
她捧文书反复阅过,一颗心终于定下。想来是温孤仪到时战争已结束,亦或是他没有寻到机会。
怎样都好,能回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