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16)

作者:风里话 阅读记录

确切的说,是郑氏一族的价值于温孤仪而言,基本没有了。

五大世家中,卢氏且不提,如今押在她身上。王氏与卢氏一体。谢氏半归隐,朝中无人,有爵而无职,崔氏因先太子妃之故,已经分崩离析,族中子弟十中八|九生死不明。

世家不堪用。

萧无忧顿下脚步回首正指挥施救的人。

如此便剩这寒门清流。

她的眸光重新落在手腕间的珠串上,数日来因莫名被封为长公主的忐忑,在这厢少许理清朝局、定下自己来日路走向后,终于有所纾解。

*

郑盈素没有被淹死,受完罚吊起一口气被送回了宣平侯府。

裴湛回宫复命时,郑昭仪正在御前侍奉笔墨。闻言原本梨花带雨的面上入鬓长眉重新有了飞扬的姿势,一张烟雨面庞如同明月拨开浓云,又变得皎洁。

来不及抹泪,只匆忙跪谢天恩。

已是日落时分,余晖洒在殿中,御案后持笔阅卷的人半身渡满光晕,柔和清贵;半身拢在阴影里,辨不出喜怒。

温孤仪也没抬头,只道,“你父亲年迈,姊妹如今又伤了,且回去照看段时日。”

郑昭仪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赐宫妃归母家,体恤亲人,这话听来皇恩浩荡。

但郑侯爷今岁才四十又三,不过中年,如何便是年迈?姊妹受伤,那伤分明是天子允许下的惩罚所致。

更有甚者,哪有宫妃归家不计时日的?

确切地说,是没回宫的时辰。

郑昭仪忍住周身战栗,鼓足勇气道,“那、不知妾何日回宫?”

“且看你自己。”温孤仪换了本奏章,继续批阅。

郑昭仪愣在一处,目光落在温孤仪刚刚搁置的奏章上。那本奏章没有放在其他批阅完毕的同摞上,而是搁在了一本寸厚的账册上。

那本账册是一个时辰前,她父亲奉上的。

里头是他们郑氏私库的银两,用来换胞妹性命的。

奉给君上多少,郑昭仪并不清楚,但看当下光景,自然没填足天子胃口。

郑昭仪有些灰心。

这些年,她、她郑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过来!”温孤仪放下笔,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笑着朝她招手。

今岁三十又七的男人,放在红尘俗世中已不算年轻。但他出身方外药师谷,秉承了师门脱俗的甘冽气息,纵是天生一副浓丽皮囊、深邃轮廓,也被淡化晕染了几分,平添一股温润。

尤其是笑起来,多出一分恬淡,少去三分帝威。

望之更是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郑盈尺当年头一回遇见温孤仪,是在还未挂匾的永安公主府门前。彼时他还是前朝太傅,皇子之师,身上更多的是儒生的书卷气。

温孤仪被那个帝国的明珠气鼓鼓推出府门,郑盈尺的马车从道上过,差点撞到他。

他反应极快,避身稳住马匹,护了彼此周全。

他拱手致歉。

她一眼万年。

后来再有接触,是公主和亲后的第四个年头,亦是温孤仪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执帝国兵甲,乃东宫门下首席,正筹资预备同突厥的战事,满眼都是志在必夺的决心。

连笑都从惯常的礼仪增添了真实的情感。

郑盈尺,实在慕极了那样的笑颜。

她与永安公主同岁,曾陪侍公主一道赴百花宴。

公主摇着团扇蹙眉,“哪个好看了!孤的师父才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

郑盈尺道,“公主择驸马,当德行在前,容色其次。”

公主抵扇半遮面,“就这么看,能看出何品德,还不是看脸。”

后来遇温孤仪,郑盈尺方叹,公主果真金口玉言。

只是他带着情感的笑,仿佛全部耗尽在了那场战事中。

数年来,纵是翻云覆雨间温存,她也不曾见过他真实的笑意。

温孤仪却在此时笑得深了。

郑盈尺便鬼使神差地上前。

“再近些。”温孤仪淡声道。

郑盈尺又进两步。

“日暮晚风,别染了风寒。”温孤仪给她掖了掖披帛。

郑盈尺心中回暖,福身吐了个“谢”字,没能吐出后头的话。

温孤仪扶正她,抽了她袖中帕子给她拭面,来回擦拭眉宇中央。

前朝遗风,高门女子皆在眉心作花钿,宫嫔更是绘的种类繁多,极其妍美。郑昭仪独一份,每日皆由天子绘花钿。

然她眉心所现,并非牡丹、芙蓉、梅花等各类花色,而是一颗朱砂痣。

天子道,只她不同,以示圣眷。

又道,此一眉心痣,非死不拭,至死永存。

后一句,仅帝妃二人知。

眼下被抹痣,郑盈尺顿时清泪若碎珠,双膝曲下。

然温孤仪并没有让她跪,掌在她腰间的手稳稳托着,只将帕子搁在案上,“朕盼你早日回来。”

寥寥数语颠倒生死。

太傅府两年,后宫三年,五年过去,依旧伴君如伴虎。

郑盈尺半点摸不透他心思。

譬如这一刻,只呆呆望着他。

“允你回去,无需这般动容。”温孤仪顾左右而言他,给她抹泪,又将帕子递回去,“朕自然盼你早归,你不才给朕择了不少宫嫔进来,后宫还需你打理。”

郑盈尺抖着手接过帕子,低声道,“妾遵旨,定不负君恩。”

她被侍女搀扶出殿,就差整个身子软倚在侍女身上,手足都是软的,哪还有走的力气。

内侍监识趣地端来一盆水,给温孤仪净手。

“给中丞赐座。”温孤仪拭完手,转身问道,“她怎样?”

裴湛道了声谢,自然明白问得是卢七。

她怎样?

裴湛将公主府的场景在脑海中过了遍。

处置郑盈素可谓干脆利落,分寸得宜;处置完却又惶恐不安,忐忑优柔。他总觉这不似卢七本来性子,亦或者丧母后变了性情。

但总归她留他的最后印象是疲累哀愁,手软心慈。

裴湛便只将这重说了。

温孤仪默了默,“你在,她还怕?”

“到底是深闺女郎,虽生了气,但看着那厢一个活生生的人,十之八九可能丧命在眼下,多少总有些怕的。”裴湛顿了顿又道,“臣回来时,殿下已经回了内寝歇息。”

温孤仪一时没有言语。

裴湛意识到君上的问话,觉出别的意思。

遂道,“卢七姑娘本就格外胆怯些,素日言语都低声细语。”

“你倒是了解她。”温孤仪回神,笑道,“怎就非要退亲,原也是极匹配的一桩婚事。”

“前两年,初时为着冲喜,她来家中多些,后来祖母喜欢,便也常邀她。臣与殿下多少接触过。”裴湛磊落道,“臣只是觉得婚约一事,总得两情相悦的好,故而感念殿下救命之恩,却也不敢耽误公主姻缘。”

“朕略有耳闻,长公主对你是满意的。”

“正是如此,臣更不敢欺瞒殿下。”裴湛起身跪首,“陛下容臣一言,长公主或许昔年对臣生出一些情愫,但时光荏苒,近一年里公主已经???情淡许多。上月里,更是辅国公夫妇亲来退婚。家母终有愧疚,认了长公主作义女。如今公主且带着认亲的手钏,情已释怀。”

“跪着作甚!”温孤仪抬手示意他起身,“朕封她为长公主,他便是朕义妹。即便还对你有感情,也不当什么。朕赐婚便是!”

“陛下!”裴湛一惊,只又欲跪首。

“起来起来!”温孤仪忍不住笑了笑,“朕看出来了,你是真不愿意。”

裴湛不置可否,只低眉勾了勾唇。

是真不愿意。

夕阳敛起出最后一抹霞光,宫人掌灯。

温孤仪的面容明灭不定。

他想起不久前暗子的回话,说长公主胆怯,站在高地还让落水的郑氏夺了网杆,被怼一句便怯怯不敢言。

这厢,裴湛又言其后怕不安,手软心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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