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20)

作者:风里话 阅读记录

萧无忧接过汤用下,学着卢七的样子低眉笑了笑,“嬷嬷,阿耶阿兄他们,当真是不要我了吗?”

“自然不是,公爷只是还未消气,待他消了气,自然会关心姑娘的。”宋嬷嬷安慰道,“府中公爷不表态,旁人自不敢来。”

“待过两日,不难过。”

萧无忧不知若是卢七闻这话会作何感想,但她听来委实荒谬得很。

有多大的气,竟连女儿遇刺都不闻不顾。

“只是……”

“只是什么?”萧无忧拉着她坐下身来。

“只是您如今这般亦不是长久之计。”宋嬷嬷一皱眉,眼角的皱纹便愈发深刻,“当日按着姨娘的计划,您且避过三年,期间再想法子。如今却还是入了宫,可是偏您又担着长公主的名头,做不了真正天家的人。然而这公主名头也是虚的,若哪日陛下忘了您,您便是两头占不上,徒在此地白白耽误年华。”

“如今逃离或者另择良人都是不可能了,此间我们唯有想办法拢住君心。”

萧无忧望着宋嬷嬷,一时没有应声。

她本以为按着梅氏带人的心思,这宋嬷嬷该教导卢七独善其身,保身心之自在,却不想是鼓励她谋取恩宠和权力。

虽此言行并无不妥,但萧无忧总觉同梅氏宁愿早死也要托着不让卢七选秀之举,有所相悖。

“姑娘,一切有老奴在,您莫怕。”宋嬷嬷轻轻拍着她手背,俨如可以倚靠的长者。

萧无忧含笑点了点头。

“早些安置吧!”宋嬷嬷正欲伺候主子就寝,却被门口侍者仓皇匐地的一声“陛下万安”惊了心神。

萧无忧亦蹙眉抬眸,木簪抹额,青袍皂履,当真是温孤仪。

月明星稀,春夜浓浓。

这个时辰实在太微妙。

萧无忧历过人事,宋嬷嬷更明白尘俗中这点男女事。

待温孤仪一句“这里无需伺候”落下,嬷嬷只用力捏了捏萧无忧手背,方带人离去。

主客君臣早已调换。

萧无忧平复心绪,告诉自己,如今她只是卢七。

“伤好些没?”温孤仪扫过她左肩,示意她与自己一道坐下。

两人间只隔了一张三尺见方的桌案,萧无忧抬眼能看清他容貌的细致变化。

虽说重生回来已有两月,入宫也有半月之久,但这???般近的接触,还是十年来头一回。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看起来较之同龄人尚且年轻,风华依旧。但萧无忧看来,他已经老去许多。

药师谷养身修道,得道者,心静而容色驻。

苏昔谷主说的没错,温孤仪道心不稳。

终究不曾得道。

甚至,萧无忧觉得他已经毁道。

当年在师尊面前承诺的“三不”,全部食言。

“谢陛下关心,已经上过药,好多了。”萧无忧尽量平和道。

温孤仪便将目光落在她左臂上,片刻点了点头。

“朕看看。”他起身至她前,欲要掀开她的衣领。

萧无忧猛地一缩。

他定在那处,未动。

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咫尺间,岁月间。

萧无忧有血有魂,历过爱恨,懂得是非。

她是人,不是神。

所以这一刻想杀人。

她的情感推涌着她,她的理智扼制着她。

灯火晃动几许,她到底压低了眉,轻声道,“才缠好的纱布。”

温孤仪颔首,退回原处。

“陛下漏液前来,不知所谓何事。”萧无忧努力打破这样的静默。

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一只手伸过来。

萧无忧不想被他碰,但知道退不了。她控着自己端坐,不避不迎。

温孤仪箍住她下颌,青白指头划过面颊,触上眼角、眉梢,最后抚上额头,将半月形额发捋去。

“你幼时,当见过永安公主,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温孤仪问得直白又自然。

萧无忧掐紧掌心,“那时太小,时隔太久,臣妹记不清了。”

温孤仪笑了笑,指尖停在她眉心,锋利指甲划出一道红痕,“这里多颗痣,你同她便一般无二。”

眉间生疼。

其实,她何处不疼?

萧无忧忍住战栗,垂眸不语。

落在温孤仪眼中,是卢七的怯懦。

他叹,“其实也不像,胆子太小。”

萧无忧将头垂得更低。

他却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时间过去几瞬。

“永安。”他抬了声响,仿佛有些不耐,一把挑起对面人下巴,“看着师父。”

师父。

萧无忧提心。

“永安公主喜欢唤朕师父。”温孤仪缓下声色,“你以后也可以这样叫。”

萧无忧松下口气,点点头。

“现在,你看着师父。”温孤仪又道。

四目相对。

原该从眼里望进心里面。

但被禁锢的人,已经婆娑了泪眼,什么也看不见。

他以为她害怕。

她却是在哀叹。

错付的年华,枉死的家人,被灭的山河。

还有今日被当成替身的族妹。

子系中山狼。

“夜深了,我们歇下吧。”温孤仪将她眼底泪水抹去。

纵然这晚在见到他的一刻,萧无忧便知晓了他来此的目的,然这厢听他说出,隐忍多时的情绪终究还是喷薄出来。

“当真,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可。”

话脱口,她并没有多少害怕。

温孤仪对卢七的限度,前些日子已经探出。再者还有辅国公府这处靠山,他最多气恼责罚,不会动真格断生死。

却不料,他竟连气恼都没有,反而笑意愈发温润,“就这样,肆意些,便同你族姐更像了。”

萧无忧一时没有回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牵入内寝,两人平躺在榻上。

到这一刻,她亦不在挣扎,从决定以日代月入宫的一刻,她便知晓有这么一天。纵然被封了长公主,虚存着一层兄妹之情,她也不曾妄想过,会有摆脱侍寝的可能。毕竟,若温孤仪当真对卢七存的是亲情之谊,无有男女之意,按年龄算,义女更合适。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她的理智输给了她的本能。

温孤仪并没有动她,只是这般同她并肩仰躺着。

药师谷的七年岁月里,她是天真烂漫的稚女,他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养她长大,他们有过很多搂抱亲昵的日子,但却从未这般同榻越礼过。

倒是回了京畿皇城,她与他告白的那日,在得了他的一句不喜欢后,她拉他入了这间南屋,自己躺在还未有家具入置的空地上,拍着一旁空出的位置,“你想清楚了,你不做孤的驸马,他日孤枕榻畔,便是旁的郎君了。”

“地上凉,殿下起来。”他走近她,俯身看她。

见人不肯起身,良久方道,“臣一直很清楚。”

话音落,小公主一直阖着的双眼慢慢睁开,定定看他。须臾,腾得爬起身,边拽边推将他赶出府门。

她抹泪跺脚,“温孤仪,你最好别后悔。”

“不必紧张,今晚我们就这样躺着。”温孤仪看着帐顶,重新覆上萧无忧细软的五指。

萧无忧曲了曲指头,轻“嗯”了声。

她觉得胸口憋闷,是方才回神被温孤仪牵着上榻的那一刻。

亦是这只被他握过的手,掌心生出一层细汗,黏腻得让她覆在帛上想要搓干净。这好不容易拭净了,却又被他攥在掌中。

夜色静谧,能听到外头一点风声,和这处女子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只是,在闭合双目的黑暗中,她看到了十年前在突厥的一幕。

那是她的新婚夜。

六十多岁的墨勒可汗掀开锦被,看被剥得不着寸缕的她。

如病虎看羊羔。

她从被脱掉第一件衣裳开始,就闭起了双眼。

安慰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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