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46)
泪水能有多少,即便姑娘还在落下,但是他若大幅度挪过去,自然也是可以避开的。
然他却未再挪动,只感受着那处绣囊的潮湿。
大概唯有这一片湿润的触觉,是他们能够一起感知的。
她感知他刑罚后骨肉的伤痛,他感受她数日来隐忍的委屈。
许久,他握住绣囊,开了口。
声音又轻又低,是兄长模样,“不哭了。”
萧无忧露出一点笑,吸了吸鼻子,垂眸见那个绣囊,知晓里头的东西,“这放好便是,你握在手里作甚?”
说着,从他手中拿出,欲将它放好。
其实,这回过来,她是打算将那个荷包拿走的。
若身份没有暴露便罢,如今温孤仪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裴湛处留着这么一个东西,纵是他再小心细致,她总觉不放心。
温孤仪是识得绣囊中那个荷包的。
裴湛作用太大了,她不能让他折在此处。
却不想,裴湛一把抽了过去。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大人此番遭遇,念君心多疑,一片好意而已。”萧无忧蛮横夺过绣囊,用言语扼制住重伤的人,“这里头的荷包,我认识,是我族姐已故的永安公主的。大人当知晓陛下对其的心思,你这般留着……”
萧无忧本已经拿出荷包,只觉里头尚有东西,遂打算将里面之物拿出还给裴湛,荷包带走销毁,不想拿到一半,不由手抖。
她摸出的是一截青丝,随着青丝一点点拿出,确切的说,是一截辫发的青丝,上头缠着一根带玉珠的金线。
青丝难辨。
玉珠甚多。
金线也不是稀罕的东西。
但是,金线缠珠,编在发中;截发三寸,赠一男子。
她想不出,这缕青丝,除了是她的,还能有谁。
“大人从何处得此发?”她泪眼朦胧看他。
裴湛从她手中接过,珍而重之放入荷包内,紧紧握在手中。
却也没有瞒她,只仰躺在榻声色平静道,“这是三年前,云中城中所得。此发乃你族姐,永安公主的。”
“臣一生,见过公主两回,受她二次恩惠。头一回是十一岁在她府门口,得她一定金子,二两碎银,如此救得病重祖母,此为一恩。公主要臣参加科举,入她门下,臣做到了。可是臣高中之时,公主已经先一步报效家国,臣无法入其门。三年前,闻大军入漠北救公主,两厢僵持,臣乌衣夜行,想救公主以抱其恩。却不想,报恩不成,反为公主二次相救,苟活于世。此为第二恩。”
“彼时,公主截发于臣,要臣将此发葬于故土,便算她归乡。”他捻着那个荷包,摸着青丝的轮廓,清泪汹涌而来,滴落床榻。
“那你,为何不将她葬于尘土下?”
年轻的状元郎,合眼任热泪流泻,半晌方道,“俗世污浊,臣寻不到净土以安公主,念己平生尚洁,斗胆以余生葬她。”
榻畔的女子突然捂住了唇口,隐忍哽咽。
以余生葬她。
所以,这才是他百般退亲的缘故。
“值得吗?”她问他。
往后半生孤苦,一人守三寸青丝,度岁月漫长。
他睁开眼,侧首看她,眸光清亮又坦然,只将那荷包握得更紧,“何论值得,是臣愿意而已。”
该何处葬你,唯心上隅,千年不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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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情意◇
◎一分爱意,九分信仰。◎
竹影帘动,满架蔷薇弥香。
这日午后,萧无忧本欲待裴湛睡去,再离开。
她想,在他昏睡不清醒的时候,在他胸膛靠一靠,亦想伸开臂膀抱一抱他。
但到底没有犟过他。
那个看着亲和温雅的端方君子,有他自己的坚持和边界,他在面前女子恍惚的神色和清晰的泪水里,辨出她情感的复杂。
具体几何,他并不确定。
但也无需确定。
他要做的,是同她保持距离。
他没有忘记,这是与他曾有婚约的辅国公之女,卢七姑娘。
她肖似她族姐,但终是两个人。
是故,在明明高热发起,头脑昏沉的境地里,他还是强撑起一片清明,挪过了手,同她彻底拉开一道距离。
只将那个荷包完整握在手心。
“七姑娘。”他这样唤她,没有君臣的恭敬疏离,有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寻常礼仪。
只撑着坐起身,推开她的搀扶,对她含笑致谢。
他道,“你很好,裴某与你退婚,确因永安公主之故。但裴某与公主不过两面之交,说什么情深似海,痴心一片,多来是可笑的。无有时日相处磨合的情感,谈不上深与痴。”
“裴某于公主之情,恩德敬仰远胜男女之爱。”
“远胜?”姑娘准确无误地掐入字眼。
青年郎君虚白的面容浮上一层腼腆色,耳垂都微微泛红,然开口却依旧是朗朗坚定声,“爱慕,可一眼万年。何论裴某有幸,一生得见公主两回,足矣生出一分爱意。”
“一分爱意——”姑娘颔首,唇齿间咀嚼,“九分信仰?”
“对!”裴湛不避不躲,应声道,“若是十分信仰,裴某与妻可一同缅怀公主。然生此一分爱意,裴某便不能再娶旁人。若娶,是对公主之不敬不纯,对结发人之不公不平。”
“七姑娘!”他再唤这个称呼,“你能明白吗?”
萧无忧对上他澄澈双眸,没有回他这个问题,只???问了另一个问题,“郎君为何择今日,与我这般肺腑相告?”
半日清明坚定的人,露出一丝迟疑。
握在荷包的五指轻颤,指尖发白。
片刻,他方回正目光,复了方才模样,眼神明亮,话语平和。
他道,“七姑娘,近来多有唐突,对不起。”
四目相似,萧无忧却笑了。
笑得欣慰又温柔。
她轻轻舒了口气。
得君心磊落至此,得郎坦诚待之,她和卢七,都有幸。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数月间,或许起初当真是兄妹之谊,君臣之意。
但是后来在不经意间,他生出了情愫,她能感觉到。
那日在骊山之上,她让他伴在榻侧,夜宿一晚。他拒绝了,只毅然离开,去了不知何处安歇。
那时他已是在对先前种种意味不明之事的无声斩断。
而眼下这一声“对不起”,已然是无声到有声的抽离。
“七姑娘,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甚至直起身子,向她拱手作揖。
萧无忧没有拦下,只沉默看他。
低垂的眉眼带着疲乏却依旧焕出光彩。
微倾的头颅恭谦却自有一股骄傲。
他握拳禀掌,受过签刑的五指带着氤出的血色微抖,却始终竭力整齐并拢,丝毫不错规矩。
她拢在广袖中的手在看不见的虚空中轻轻摩挲,慢慢抬起五指,当作触碰到他,拭他指尖鲜血,揉他指胀指骨。她用目光温柔吻过他额头,面庞,脖颈……终于含泪起身,双手交握于左,屈膝垂首,还礼于他。
至此刻,她想,纵是卢七爱他三年而不得,却也不曾爱错人。
于她短暂一生,得他这份尊重,多少也算值得。
而她自己——
在这家国破碎中,风雨飘摇不知该何处安生中,还是生出了小小的欢喜。
“大人所言,我都明白,我很开心。”她的眉梢渡上一层夏日艳阳的光,眼角勾起区别与卢七婉约谦默的妩媚风致,轻声道,“族姐闻大人言,想必也会高兴的。”
裴湛抬起眼眸,笑得明朗。
萧无忧便是在他这样的笑意中,坐下身来,重新拿起了那个荷包,抽出青丝捧给他,拿回荷包放在自己怀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