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84)

作者:风里话 阅读记录

温孤仪点了点头。

“先把药喝了,不差一时半刻。”萧无忧也不看他,只将汤药接来,吹凉。

温孤仪饮过药,低声唤“七七”。

“说吧,孤听着。”

案上烛火静燃,温孤仪终于讲出了那段无她的人间岁月。

*

嘉和二十七年十月初十,温孤仪率大军返回长安。出征四月,逐突厥于大青山以北三百里,云中城暌违七年,再度回到大邺手中。

这一仗,当是打了胜仗。

然温孤仪没能领军入长安,亦没有迎来君主恩赏。而是在长安城外三十里处的东郊处,跪接圣旨,被要求就地扎营,再待旨意。

原因很简单,此去驱除突厥是其一,还有一处是带回永安公主。然而温孤仪没能带回她,只带回了她的尸身棺椁。甚至,连同去的两位皇子,一死一失踪。此乃统帅之失责,且该论罪。

只是收复城池驱除鞑奴的功绩,和未护好皇家子弟的罪责,真要论起来,还是功大于过的。

若一定要罚,最多一个罚俸或降职,且是稍过时日便可重新升起的那种。

但是温孤仪没有得到这样的旨意。

停在城郊当晚,内侍监带来了大理寺卿和第二道旨,道是让温孤仪前往大理寺问话。

温孤仪接过圣旨,并未多言,只道了一句,“容臣再看一眼殿下。”

棺椁打开的一刻,营帐诸人都不由别过了头,恨不得掩口捂鼻。

永安公主死于十月里,纵是深秋时节,纵是温孤仪急行军赶回,眼下近一月过去,尸体早已开始腐烂化水,弥散出阵???阵腐臭。

可是,于温孤仪而言,无论红颜还是枯骨,都是他的公主。

他伸手抚了抚她面庞,一摸就带下一缕脱落的发丝。已经难辨眉眼,只知她还穿着七年前和亲时的大红嫁衣。

那年五月,漠河送别。

他说,“臣接殿下回朝时,殿下初心依旧,臣愿尚公主。”

她说,“那今日这嫁衣,且当孤为你穿的。你再看一眼。”

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漠河畔,和亲的车帐离去。

棺椁中,公主再也不会睁开眼。

“到家了,七七。”

棺椁合上,温孤仪被大理寺带走,永安公主被内侍监带走。

说是寻常问话,然温孤仪一入大理寺,便被直接下狱。

大理寺卿是他昔年门客,这会只对他多有叹气,却不敢多言,暗里给他一点涂抹外伤的药。

云中城一战,他后背肩骨都受了伤,为扶永安棺椁回朝,他来不及精细医治,这一路上,伤口早已裂开,如今阵阵生疼。

他也未言谢,只问,“如今朝中,太子当家?”

“陛下病重,太子监国,大人是知道的呀。”

太子监国。

他确实知道的,这原是半年前,他亲自向陛下提出的。

本来天子病榻缠绵多年,太子行监国代政之事,乃顺理成章,无需哪个臣子提出请奏。而如今这般,实乃因嘉和二十四年的一桩旧事,让太子几欲失了臂膀,虽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

细说,得从嘉和二十一年,也就是永安公主和亲的第二年说起。

这一年因公主和亲,边境和朝中都得到了喘息。

温孤仪辞去太子太傅一职,入了兵部做尚书。

掌武举选拔,扩充兵甲,进行边地武器革新……忙得团团转,却又井然有序,每一步都朝着他年夺取云中城,迎回公主的目标走去。

若说当日他提出公主和亲,是为了公义,那么如今欲要迎会公主,于他而言,便单纯因为私情。

自人走后,他才惊觉,他二十七岁的人生里,早已被她占据。

她离开,带给他的余痛,如同剔骨削肉。

不因时间的流逝减轻分毫,反因岁月的积淀而愈发煎熬。

而举朝上下,亦是想着早日迎回公主。

毕竟昭武女帝后,百年时光里,从未有过山河城池被夺、公主被迫和亲的奇耻大辱。君臣都欲一洗国耻。

满朝齐心之时,这一年七月夏苗,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太子好大喜功,狩猎途中不顾劝诫独追受伤的斑斓虎,结果反被咬断一条腿。虽性命无虞,但终究落下了残疾。

伤口疼痛已经过去,人也可以再度站立行走,但心志和意气难以恢复。养伤半年,调养半年,一年又一年,寻药问医漫漫无期。

纵是皇后不止一回亲临太子府安慰,他之首要任务,乃保养身子;纵是陛下在年节里的恩赏,东宫所获仍是头一份,太子之位并无半点动摇。

然萧不淮心中亦是不安。

尤其是六皇子弱冠掌吏部,三皇子掌过工部当下又领兵西北抗击龟兹,一战成名军功傍身。

庆功宴后,插在太极宫的内侍监给太子回话。

道是陛下拉温孤尚书烹茶闲话。

陛下道,“膝下有子如三郎,朕心甚慰。”

尚书道,“四位殿下中,除开早年便在谷中学习的七公主,所学最有成的,确属豫王殿下。”

萧不淮闻这话,是在嘉和二十三年的除夕。

满城炮竹声声,火树银花不夜天。

他撑着一根拐杖,站在府中高台上,烟花的光影投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明明灭灭。

崔守真上来给他披了件大氅,“辞旧迎新,殿下我们要怎么办?”

“辞旧迎新。”萧不淮重复着这句话,“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嘉和二十三年就这样过去。

嘉和二十四年到来。

这一年,帝国等到一个转机。

确切的说,是嘉和帝捏到了一个时机。

从河东而来年仅十六岁裴家少年郎,高中状元。且是前邺百年间头一位文武双状元。

金花乌纱帽,玉鞍红鬃马,从曲江宴游湖,到朱雀街游街。寒门骄子,一下成了长安高门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郎。

郑四姑娘便是其中之一,郑家亦是头一个奏到君前,请求赐婚的。

彼时国库空虚,大把的银子都搭给了温孤仪筹备战事,十中七八用以边地武器革新,囤积粮草;剩下两三成交给太子以做后续存储。

连着天子内帑都不甚丰厚。

嘉和帝原就早早盯上了郑氏的私库,当下自然便应了。不仅答应了郑家四姑娘的婚事,还答应了郑家大姑娘的亲事。

纵是温孤仪一百个不愿意,天子令下,郑家长女还是入了他府邸。

郑家用一座私库,换了两个女儿的婚姻。

只是天子能给臣子赐佳人,但实在管不了臣子家中榻上那点事。温孤仪不碰郑盈尺,总没有再下道圣旨监督他执行的,剩下也只能看姑娘自己的本事。

彼时不过双九年华的姑娘确实没太多本事,但她有贵人调/教。

郑盈尺受太子妃指点,遂做了下药迷人的行径,如此同温孤仪有了男女之实。

东宫之中,太子夫妇闻此消息,还在谋算将郑家女这颗棋子插入的甚好时,尚不知晓姑娘对温孤仪远非一点男女欢爱之情,早在在多年前,已是一眼万年的爱慕。

郑家女为讨温孤仪欢心,剖自己的一颗真心以明志,顺带显摆她富可敌国的家财,遂一股脑将家中银财底细道了个通透。

道是郑氏私库分金库,银库,米库……

这样一说,换作旁人,多少有两分惊叹。

然温孤仪在她喋喋不休的骄傲话语里,抓到的信息是,郑家奉于天子的这座私库乃银库,共有白银一千万两。

如此便是错了。

当日太子上禀,户部接收的卷宗上明明白白记录的是八百万两。

一点端倪出现,抽丝剥茧查去,好多事便从水底露出面目。

武举选拔时的经费账目,边地将士武器调新参假致调了一半被搁置,豫王抗击龟兹后勤补给的不足……

虽无实证,但从人员的经手,每一桩都有崔氏子弟的手笔,且最后都流向同一个去处,凉州节度使崔报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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