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武陵色(59)

作者:微雨琼昙 阅读记录

枯荣乃人世常理,夫君切莫哀愁。临书与君长决,从此勿念妾。牢记茶饭应季,寝息应时。酌量少饮酒,此物伤身不解忧。无力再书,所言草草。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葵卯年一月廿三,萧某手书。

风雨难同舟,余生且自珍重。

最后几行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写信人已经痛得握不住笔。

满页泪痕斑驳风干,甚至末尾还有几滴暗沉的血迹。

顾煜压抑着哽咽,看完亡妻留下的一字一句。

他那温柔又含蓄的夫人,只有在绝笔的书信里,才唤了他一声煜郎。

想到这里,顾煜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下的泪珠落在手中薄纸,与萧灼华早已干涸的泪痕重叠。

此时此刻,他才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痛苦中接受了事实。

——萧灼华是真的离开他了。

第100章

顾煜对着那封信嚎啕大哭了一夜。

从此连着几日,他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双目呆滞,神色暗淡。他不再流泪,也不怎么说话,只有抱着萧灼华留下的那只小肉团揉捏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顾煜对外宣称重伤养病,有客来也不见,朝廷召也不去。

人们纷纷传言顾煜接受不了爱妾过世,已经疯了。

顾煜心知自己没疯,但自己大概是病了。

看天上云成排游,便觉得孤独;听枝上雀两鸣和,便觉得心堵;闻阶上花并蒂香,便觉得痛苦。

就连雨打疏绿,闷声作响,他独自负手立于檐下,都能无端听出似有一人撑伞二人行的脚步。

用饭时桌上有色泽鲜艳的糖醋肉,顾煜想起萧灼华喜欢吃这个,习惯夹起一筷子就要放到萧灼华碗里,肉却落到桌上摔个稀烂。他僵硬地抬头,看到对面空无一人,萧灼华坐过的位置只剩下那冰冷的木凳。他想起萧灼华吃饭的样子,细嚼慢咽间腮帮子一鼓一鼓,如同入冬前可爱的小鼠。萧灼华没显怀时,他曾笑话萧灼华吃这么慢,肚子何时能长大。萧灼华微红了脸,轻轻说“肚子又不是吃大的”。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就寝时顾煜睡得极浅,下意识习惯想到萧灼华身体不好,半夜总是咳血抽筋,今晚怎么没动静,心间一阵慌乱。他满头冷汗转醒,没看到熟悉的面庞,只看到月光幽幽照白了他身侧空下的半张床。他伸手去摸萧灼华曾经睡过的地方,想起萧灼华怀孕时睡得不舒服,翻身挪动间往往会把他挤到床边去,他就心满意足睡在床沿上,不时趁着夜色偷亲媳妇柔软的唇。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舞剑时顾煜一招一式飒爽风流,可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他兴起回首,习惯朝萧灼华曾经站过的方向看去,张口欲让他抚一曲佳音伴君起。只见瑶琴落灰重重,不见当年坐琴前的翩翩公子。顾煜眸色暗下去,把剑扔在地上,抚摸着萧灼华生前弹过的琴,指尖沾染了闲置累月留下的尘埃。他想起那双如玉的修长素手,曾多么灵巧地在弦间游走,为他深情款款奏出一首又一首激昂的舞剑曲。

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

他顿时觉得在上京做官也没什么意思。

不久后,朝中传出顾煜辞官迁居的消息。

苏云澈邀请顾煜共饮于青江亭上,趁着月色正好最后畅谈。

“你这些天躲着我,我知道你有怨气,”苏云澈殷勤地为顾煜斟酒,踌躇一番才自责开口,“节哀。”

顾煜不接那酒,目光阴暗盯着眼前人,抿嘴不说话。

苏云澈放下酒樽,叹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都告诉你。”

“灼华身上有蛊,应该是萧肃下的。这种蛊叫痴人梦,一旦染上便不可解,发作时四肢百骸如同凌迟火燎,对于心疾之人更是致命,病患最后的时日会被侵蚀成痴人,梦醒之时便是命已该绝。”苏云澈饮下一杯酒,壮着胆子艰难说出真相。

顾煜红了眼:“那他送我走的时候……”

“所以他送你走的时候,不是有所好转,那是回光返照了。”苏云澈点点头。

“那他还在我府里受气……还在……北方打过仗……”顾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顷刻间泪如泉涌。

“我并非有意相瞒,灼华说怕你担心,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不要告诉你。我只能拐弯抹角劝你对他好点,奈何你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啊。”苏云澈淡淡地说。

顾煜举樽仰头,豪饮空杯,憋不回眼中悔恨的泪。

“其实他从被下蛊那一日开始,死期就已经注定了。但他还是愿意在最后的时日里回到你身边,陪你走完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苏云澈神色悲悯给顾煜续上酒,“他活得极痛,早些去了也是好事。”

顾煜接过酒樽一口闷尽,竟然凄极狂笑。

“你他妈的……还让我下江南……哈哈……”顾煜一手遮住半张脸,丝缕碎发混入指掌间,“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

“即使我劝你不成,恐怕圣上也会亲自来劝的。”苏云澈无法直视顾煜的眼,低头看向酒樽上的精致纹路,指尖不停在上摩挲,仿佛要将兽云都磨平,“国事如天,将何以辞。”

晃晃悠悠走在回府的路上,顾煜醉看红砖地上的月光,迷惑遐思老天真是混账,还要给这地方的伤口上撒盐。

风云幻变,更催雨来。

豆大的雨珠子打在脸上,顾煜也不躲避,傻子似的任凭雨浇。

暴雨俄而倾盆,冷风愈猛吹啸。顾煜的黑发墨袍被尽数淋湿,粘腻地贴在身上,让他许多天来首次感到无比畅快。

心中痛到麻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懂得一味往前走。

他孤零零在这世上,孤零零看了雨一场。

十年

顾煜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离开上京的。

这段旅途的终点是武陵山。

有人问起他为何执意要走,他平静地说:“怕我妻孤单。”

上京是他的荣耀之地,也是悲戚之地。他生于这里,长于这里,经历过家门事变、荣宠封侯,也经历过得子之喜,丧妻之痛。

他颤抖着手将顾府的大门锁上,连带着锁起了属于过往的无数旧梦。

斜阳颓落,悲风呜咽。他抱着幼小的孩子,背着行李细软,走向武陵山老农顺路的牛车,只留下一个孤寂落寞的背影。

他在沿途写下《忆萧郎》:

忆萧郎,为赴君坟,此去千山越。

千山难越,复念枯柳桥头别。

桥头泪别,从今任随西楼月。

西楼皓月,伤心如是,隆冬残雪。

萧灼华的死,成为顾煜一生作品风格的转折点。这位向来豪放独绝的才子,余生所作的辞句皆以哀婉成名。

本书的最后,让我们重新回到开篇的《灼华语》吧。

那是一个温暖明丽的春日,顾煜已经习惯了归隐后成为桃农的生活。莺语啼啭,惊雀震飞,正在庭院中藤椅打盹的他被迷迷糊糊吵醒,睁眼看到顾沅芷在当年移栽过来的桃树下蹦跳着嬉戏,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倒映柔光,举手投足都像极了他爹爹的模样。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是他给小桃子取的名字。

许是今年天热的缘故,庭中武陵色开得格外绚烂。

于是顾煜铺纸落墨,本想写篇文章赞颂花开妖娆,思绪不知不觉向过往跳转,恍神间萧灼华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他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小时候华哥哥领他去街上买糖,想起长大后萧灼华为他在夕阳的昏黄中做羹汤,想起算命人的那句苦命鸳鸯。

雪泥无情,忍销今朝故人骨。孤鸿有心,难寄当年西窗烛。

含泪作完此篇,他抬头看芳菲胜火如烟,忽觉这些年来,桃花开了又谢,这已经是萧灼华离开他的第十个春天。

预告

“正史有载,顾煜乃三代将门之后,性刚正,德谦卑。年方十六,觅得将职,北狄敬畏其神武。为将戎马盖世,封北定侯高位。作辞清丽一绝,有《灼华语》传世。年二十三解印,隐世闲居。精于植桃,善于农务。可谓惊世奇才,万事皆通习。年七十三,卒于武陵山。圣上亲临凭吊,追赠威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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