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226)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回环往复,两个学徒轻声相和,随着破晓的晨光声音渐悄,仿佛昼夜间完成了生死的轮回。失去亲人的悲痛,于天地造化面前,散作悠远的哀愁,亦深广,亦浅淡。

一个身影跨进门槛,在灵堂当中跪下,大礼叩拜。行礼完毕,就那么跪坐当地,不声不响,侧着脑袋听挽歌丧曲和超度咒文。

陪同守灵的仆从多数正打瞌睡。宇文皋仿似老僧入定般端坐无语。

宋微闭着眼睛,低声吟唱,歌声中无悲无怨。

一时竟没有谁发觉大堂内多了一个人。

宇文皋终于睁眼,望见堂前跪着的独孤铣,点点头:“润泽,你来了。”

宪侯被皇帝圈在北郊,岳母去世,收到凶讯后,再请得圣旨同意,才出发返回。连夜奔驰,总算在初二早晨赶到。

独孤铣向宇文皋施礼:“大哥,节哀顺变。”又道,“大哥,抱歉,我必须立刻进宫一趟,暂且离开,过后再来为母亲守灵。”

宇文皋道:“何事如此紧急?”

独孤铣看看四周。宇文皋冲一个贴身仆从挥手。仆人们训练有素地领着道姑挽郎退出去。宋微却坐着没动。一个仆从过来请他,被独孤铣拦住。

等无关人等散尽,独孤铣走到宋微面前,伸出一只手。

事实上,从他出声起,宋微便住了口,只呆望着他。

宇文皋比他更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润泽,这是……”

独孤铣一手把宋微从地上拉起来,向内兄成国公郑重介绍:“这是六皇子殿下。”

“六……你、你说什么?”宇文皋忘了是在母亲灵前,高声惊问。

宪侯帮皇帝寻找当年纥奚昭仪所出、流落在外的六皇子,若从最初宫变后得到线索开始算,前后一年半还有多。因与宪侯府关系密切,成国公隐约知道一点,但不了解详情。此刻陡然听独孤铣如此说,饶是他久经历练,也大惊失色。

“这、这怎么可能?六、六皇子殿下,怎么会在此出现?……”

独孤铣木着一张脸,摇头:“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出现。”

宋微直觉独孤铣表面好像没什么,实际上可能生气得要命。只怕比上一次看见自己装瘸子还要生气。被他拿剑鞘敲一下腿,其实真不算可怕。打一下,过后肯定要加倍揉回来。反倒是这样冷冷淡淡,不知道会怎么跟自己算账。

想也无用,索性懒得多想。整个人还没从角色扮演中彻底抽离,对宇文皋道:“宇文大人,我是宋微。就是,嗯,宪侯大人所说的六皇子。对不住,惊扰了老夫人。但是不这样,我没法偷偷回来。那个,死者为大,今晚你让常老板另外叫人来唱吧……”

成国公于是被他提醒了。脑中白光闪过。如果眼前这个自称叫宋微的真是六皇子,那陪着自己给过世的老母亲唱了一宿挽歌的人又是谁?

唱挽歌,六皇子。

六皇子,唱挽歌。

天!

这、这、这……

忽听独孤铣道:“陛下惦念六殿下,日思夜想,我这就送他进宫。”

宇文皋定定神。不愧为三公中最年富力强的一位,马上冷静下来。上下打量一遍,道:“润泽,且慢。殿下这身装束,先在敝处换一换。”

独孤铣果如宋微猜测,不过表面淡定,内里实则乱如一锅粥。脑中许多声音轮番咆哮,好在他还记得是在岳母灵前,一个念头一个念头掐灭下去。最后只想到皇帝又气又急,病得奄奄一息;太子日益嚣张,毫不遮掩。如此境况下,他竟然回来了!

不许他走,他偏要走。

硬叫他走,他又不走了。

就是一头驴。

也好。

回来了,便休想再走。

务必第一时间送进宫去,给皇帝看了再说。

根本来不及想到宋微还画着浓妆,一身挽郎衣袍。如此进宫,不吉利倒在其次,皇帝当场气吐血,简直是一定的。

宇文皋走出灵堂,唤了个心腹仆人,请夫人前来。

宇文夫人听罢丈夫吩咐,也不多问,亲自将宋微和独孤铣带到书房侧面,成国公专用休息室,又亲手送了热水和衣裳进来。

宋微挽起头发,低头洗脸。似是嫌他太过磨蹭,独孤铣一言不发,抢过帕子,一手托住他后脑勺,另一只手就跟抹桌子似的,抓着帕子使劲擦他脸上脂粉。

脸皮摩擦得发痛,宋微不敢提意见,龇牙咧嘴忍住。

脸上洗干净了,独孤铣揪住他衣领,哧啦撕成几片。宋微打个颤,乖乖不做声,自己伸手把烂布条子往下扒拉。他当然认为并不需要气成这样,但是他可以理解对方为什么气成这样。故意火上浇油,总不够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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