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169)

卫善开口说了头一句话:“章县令断案,真叫人大开眼界。”

她声音似清泉似美玉,短短一句慢悠悠吐出来,又透着富贵无双的气度,章县令大气都不敢喘,头牢牢磕在青砖地上。

眼前跪着百十个平民,卫善虽未遇过这般阵仗,倒也不怯,一个人的生死就在她一念间,可她连皇帝都捂死过一个了,怕倒是不怕的,只觉得这事儿能当着乡民说明白,也不必非得究人死罪。

她低头看一看章县令,这会儿本就天热,卫善站在县衙屋檐里,章县令伏跪在地上,日头他跪得越久,卫善就越是沉吟,看他官服后背透出汗渍来,这才开口:“起来罢。”

章县令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满面是汗,交领紧紧贴着脖子,知道自己肚里的算盘被公主看破,就一直提心吊胆,大雨阻了官船,能停靠在商桥县就已经是天赐良机,又送了这么个案子到眼前,是再往前一步,还是就此在商桥这样的小县里当三年的县官,商桥并不富裕,日子也仅仅只过得安泰,今秋又要评审选官,似他这样的至多得个中等,再换一个县继续当县令,眼前已有青云梯,此时不搏还待何时。

章县令从大夏朝就走起仕途,那会儿是给人当师爷,自己没钱去科举,等好容易攒下钱来,又天下大乱,他从师爷被任用作县丞。等乱军打过来了,县令跑了,管事的只有他一个从七品的县丞,这才被推上了县令位,乱了又安定,他已经原地打转了十来年。

卫善语音平平,章县令已经知道这位公主不好糊弄,此时再计较也已经晚了,倒不如就赌上一把,是好是坏交给老天去。

卫善动动嘴唇:“免他死罪,活罪如何章县令定夺罢。”她只免去章县令的礼,余下民人还在跪拜,说完这一句,绕过堂前往后衙去了。

县令夫人立时把后衙都空出来,寻了一块清静地,亲自给卫善奉茶,卫善扫一眼这个小院子,结了丝瓜架,种了一畦菘菜,四方方的院子留下一条“十”字道来,余下的都开耕种了菜。

青霜跟在沉香学了半截规矩,在卫善身边憋着一句都不开口,魏人杰又傻不愣登的,卫善只得自己问话,问章县令何时为官,当县令又有多少时候了。

朝中精简官员,三省六岁都改了任制,旧岁的奏报上,大业有州三百余个,县一千五百余个,县令自然也就有一千五百多位,县又分上中下,上县县令正六品,中县便是正七品,商桥县勉强是个中县,章县令在这一千五多人的排位里,也只能数个中游。

外头判案定了,章县令只当公主必要关切,谁知她竟站在丝瓜架边跟妻子论起了家常,几步进来就是一拜,依旧手脸贴地:“商桥县县令章宗义恳请死罪。”

卫善才还在想似章县令这样一辈子当官到头都是县令的不知凡几,倒也没想要治他的罪,听他的名字只觉耳熟,略一思索才想起来,秦昭征讨秦昱那遍征讨檄文,作者就是章宗义。

那遍檄文卫善看过,碧微拿给她看,说骂得这样痛快,也要让她看一看,秦昱暴跳如雷,把章宗义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一回,恍惚听得一句,说他出寒微,当官也多年不得志,若不是讨好了秦昭,一辈子就是七品。

可眼前这一个跟卫善想像中的那一个,差了十万八千里。

第82章 石榴

卫善还当能写出那样檄文的人必是个年轻激进的人, 骂秦昱句句见血,从杨云翘开始骂起,兜头一盆血污泼在秦昱的身上, 看着那张檄文就似有人指着秦昱的鼻子在喷唾沫星。

可眼前这个章宗义, 既不年轻也不激进,两样都不沾边儿, 一时倒吃不准他是不是往后那个章宗义, 就算原来籍籍无名, 那檄文一出, 也是天下闻名了。

把夺位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引得诸多人举兵应和, 除了秦昱自己失道之外, 这篇檄文也戳中了许多人的心事,把敢想却不敢说的话都写了下来, 还传扬天下。

卫善记得的东西并不多, 跟碧微两个也不过是闲谈, 那一纸檄文就收在碧微的信匣里, 折得整整齐齐, 想来是心里憋闷得久了, 多看几回骂秦昱的文书也是好的。

那会儿秦昱已经躺在床上,病情时好时坏,略微好上一点儿,碧微便要召歌舞,供秦昱观赏, 反复再三,原来好的也不好了。

每有旨意便由碧微和他身边的太监报给他听,秦昱性子燥,正元帝在时演了那么多年的孝顺儿子,伏低做小,亲身试药榻边侍疾,半步都不离开,正元帝每有微恙,他就痛哭流涕,恨不得以身代之。

正元帝当时又病又倦,身边没了老臣,许多政令都不愿意再去推行,心里未尝不明白秦昱的诸多做作,却睁一只闭一只眼,除了秦昱还能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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