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75)

乐师想是得了吩咐,奏的是龟兹曲调,闲适悠扬,另有内侍引了曾经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上殿。

他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矮壮,肤色黝黑,络腮胡子,细长双目锐利的像鹰,标准的突厥人面相。

颉利可汗入得内殿,便有各色目光投来,其中不乏昔日对他称臣的小国,他面上有一闪即逝的屈辱,但很快转为恭谨。

前世钟意也曾在宫廷宴饮之上见过他,太上皇每逢兴致高涨之际,便令他登台献舞,于昔日的突厥霸主而言,这是最难堪的羞辱,或许是因这缘故,颉利可汗只在长安生活了五年,便郁郁而终。

不过钟意并不同情他。

突厥屡屡寇边,残杀边民无数,每逢天灾,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华夏又有多少儿郎埋骨边疆?

对于这样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为过。

曲乐声渐起,颉利可汗顺势上前,诸番使臣面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们同颉利可汗有什么深情厚谊,而是唇亡齿寒,物伤其类。

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为明了,手臂叠于胸前,他起身施礼,竟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语:“我听闻大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颉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却令我等不识礼节之人齿冷。”

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以敢于开口,其余小国使臣虽未言语,面上却也表露赞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同他争辩,目光微动,沈复便起身道:“我听阁下通晓华夏礼节,不妨以华夏之礼对之。春秋便有公羊学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论,国仇世代可也,颉利自义宁元年寇边,直至武德三年,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论当世?”

使臣无言以对,静默片刻,目光忽然转向钟意,道:“我一行自边境入内,听闻天可汗册封一位女子为相,想是上座贵女?”

钟意心头微惊,然而既有侍中之衔,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见礼,于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为相的气度,为何不能宽待颉利?颉利已降,便是唐民,我听闻天可汗叫他做了右卫大将军,难道每逢宫宴,还会有唐人将相登台献舞吗?”

沈复平静道:“陛下令怀安居士为相,一是为表彰其孝行,二是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惧天威,屡有诤言,士林叹服,颉利区区降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难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罢休,逼问道:“尊驾身为唐臣,也曾在宫宴之上登台献舞吗?如此行径,与塞外蛮夷何异?”

沈复一时无言,钟意则道:“颉利归降,仍是罪臣,怎可与唐臣并列?陛下令其为右卫大将军,乃是额外优待,天恩浩荡,倘若以此为由,漫天要价,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相报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听闻突厥沿袭匈奴旧制,每逢攻占敌对部落,必尽杀其男,没其妇孺,剥取成年男子头盖骨,以为酒器,其茹毛饮血之态,与禽兽何异?使臣能立于大殿,谈论礼仪开化,才叫我大开眼界。”

那使臣面露讪然,声气讷讷,倒很有几分气度,躬身一礼,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罢,又去看沈复,笑道:“二位好词锋,当真珠联璧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怀安居士同沈复原就是有婚约的,只可惜作废了而已,一时间,大殿众人当真神色各异。

皇帝侧目去看李政,便见他正看钟意,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人想扇他两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兴,皇后见无人再语,含笑道:“奏乐吧,别叫颉利可汗久等了。”

定襄县主今日也在,便坐在韦贵妃身侧,听西突厥使臣那句“珠联璧合”,掩口低笑:“那人眼睛倒尖,可惜那两人没这福气。”

韦贵妃眉梢微动,回首看她一眼,目光警告,定襄县主敛了笑,不情愿的别过脸去。

燕德妃淡淡看着这一幕,垂眼不语。

乐声再起,歌舞升平,颉利可汗跳的其实不怎么好看,但这种宫宴之上,仪式性要远超美观与否。

魏徵与王珪一道举杯,笑道:“为居士方才所言,敬你三杯。”

“还是一杯吧,”钟意含笑婉拒,道:“我量浅,不敢多饮。”

殿中说话的人多了,气氛渐热,时间流动的缓慢,欢声笑语不绝,直至半夜不歇,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熬不得,便向皇帝请示,先行离去,也有人坐的闷了,往殿外去透气。

欢饮到了最后,畅快为上,规矩反倒没那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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