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其庶(767)

叶家的孩子们陈凤宁不大熟,然而叶阁老活着的时候,两位幼时好友时常通信,不独说朝政,亦有家常。叶家长孙懦弱,陈家长孙陈谦则极有大哥风范,固两位彼此炫耀的时候,叶阁老除了拿熊孩子陈恭做嘲讽,便只能拿庭芳杠陈谦。当时他还当叶阁老实在后继无人,拿着个有歪才的庭芳找回面子。到今日才知道,娘的这孙女真能完胜陈谦!陈凤宁死活想不明白,叶阁老为何把心力都放在培养孙女上,同样的心力培养男孩儿,便是天资差些也是有效的。女孩儿不能继承政治资本,拿来联姻是不错,偏偏嫁的是徐景昌。陈凤宁揉着额角,恨不能把叶阁老从棺材里摇醒,以解自身之疑惑。

古今往来,有野心的女人不少。武后不提了,公主篡位的,太后垂帘的,都不稀奇。就是没有一个风格如庭芳的!她要是奔着当皇后去,陈凤宁能理解。柴皇后胸怀天下,撺掇着夫君造反,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动乱,史上无有不赞。可是庭芳分明是奔着丞相去的!她是真不打算篡位,但她是真想做变法!且变的是前无古人之法。宋朝再重商,那也没敢把酿酒放开!宋朝的经济再繁荣,盐铁还是牢牢扣在朝廷手中。但若要说她只管赚钱,那王田制又是怎么回事?陈凤宁现在凶残外孙女手底下混,半点银子不敢伸手,生怕她老人家来个大义灭亲。杀鸡儆猴效果有限,杀猴儆鸡那就精彩了。他才不想做被宰的猴子。钱财积累足够,不贪便不贪吧。可那王田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不是没试过旁的路子,不让田产私有对吧?他做生意行不行?趁着福王没登基,庭芳祸害不到山东,先把生意架子搭起来。才试探一句,庭芳已卡死官员不得经商的话头。陈凤宁差点气的一口老血喷出。千里当官首要为了权势,但拿了权势后呢?不是每个人都有政治抱负的好么!当然官员欺上瞒下的法子多了,禁绝是不能的,多少是麻烦,哪有直接拿着土地收租子爽快。

陈凤宁深深叹口气,认命的提笔写信与安徽浙江的同僚。赶上个如此外孙女,简直前世不修。撂挑子福王能弄死他,便是有了从龙之功,福王也不会过于重用陈家,无它,均衡而已。朝堂肥肉只有那么多块,不可能都给了叶氏一系。朝堂不是家产,诸子均分立刻一盘散沙,因老百姓多目光短浅,太重私利。福王若胆敢把叶氏一系分散在角角落落,一帮老于官场的人并他们养出来的孩子,立刻就能抱团蚕食别派势力。因此正常的帝王定然是重用徐景昌,同时重用赵总兵制衡。文官方面,严鸿信本就是江西人,为了安抚江南,袁阁老恐怕有一席之地。论功行赏,叶俊德会调回京城,他的儿子至少有一个入京,孙辈则赏功名。

抬了叶家必定压陈家,然而叶庭芳的功绩不容抹杀,那么绝不可能压着叶家抬陈家。陈凤宁早看透了此点,才懒洋洋的不愿尽全力。他知道,便是他怠工,庭芳也奈何不得,哪怕为了在朝中插钉子,所给的待遇也不会少。反而是拼尽全力,所得与怠工无二,加之将来的政策格局,陈凤宁纯属不敢拆台,而非不想。文武双全之可怖,全然不在于多聪明多有才,而在于她能同时拥有两方思维。换言之,他胆敢暗地里使绊子,庭芳的武将风范能立刻冒出头来,砍了他镇军纪。庭芳没有过分恐吓过陈凤宁,但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的女人,都能相信她的仁慈,陈凤宁早在朝堂斗争中死八百回了。

陈凤宁憋屈的不知何去何从,面上言听计从,私底下想了无数法子。然而他在庭芳眼皮子底下,离中枢又太远,现抬另一队旗帜都不能。苦笑,老叶,我只能对你的孙女儿认命了么?若你在世,见她如此行事,又当如何?天下王田,被损利益者无数,历代变法并其党羽,没几个有好下场。若叶家不曾零落,叶庭芳敢堵上全家族的性命么?圣上啊圣上,你可知你一时昏聩,逼出了个煞神么?

郁闷堵塞着陈凤宁的五脏六腑,无处诉说。不管是老妻还是幕僚,恐怕都看不到庭芳的目标。王安石之后,便是狂如张居正,也只敢启用“祖宗家法”。已经有多少年无人胆大包天?何况还是个女人。只怕他说出来,众人都要耻笑他杞人忧天。庭芳所施展的计策,熟读史书的人尽数能找到影子。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她聪明些罢了。可陈凤宁分明感觉到她有不同,说不上来,却是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桌上的信件慢慢晾干,陈凤宁把信塞进信封。书房很安静,江西飞速发展,人才紧缺到难以形容的地步,得用的幕僚与属官都异常忙碌。因此陈凤宁除去开会,绝大多数时间只能独处,与过去的前呼后拥形成鲜明的对比。江西地界上,他的权威在丧失,渐渐的移到了庭芳处。如果说一开始祖孙二人只是政见略有不同,到今日已成利益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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