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111)

第三天下地的时候,老伯拿过来一叠干净的旧衣服,开口,“马山里赶走了。”

我点点头,恭恭敬敬朝他深深一揖。

马匹养护昂贵,日常本就不常见,那马是梁国军中快马,神俊非常,更是显眼。老伯救我已经冒了大险,自然要将它原地放生赶跑,以免追踪,将那马带回来,除非疯了。

老伯看看我的脸,又拿过一竹管药泥,“再二十天。”

我不知所以,摸摸自己的左脸额头。

疤痕平了很多。

这屋里没有镜子,老伯不愿我出门被人看到,用水都是他提进来的,我也就安安静静呆在里头,所以,不知道他的药泥居然还有这般的用处。

再一礼,接了。

我换上衣服,老伯伯取了布条蒙了我眼睛,往我怀里塞了包东西,领着我出了门。

天色尚未亮,城里刚刚解了夜禁,秋冬早寒,想来行人也不多。

每走一小段路,老伯就停下来,扶着肩把我身子左转转,右转转。

我听凭他意思。

他既然不愿用那药泥赚钱,又执意隐居生活,自然有他的原因。外人本就不该随意探究,何况他救我性命,送我药泥,赠我衣物盘缠,恩惠实在诸多。

脚下先是小巷的高高低低,而后是大街上平坦的石板,再后来又高高低低,如此交替了好几回。

“自己小心。”

“老伯保重。”我朝出声处答礼。

眼上蒙的布条被解开,老伯头一回正经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普普通通的背影消失在左手边几十米的一个拐弯处,消失在交叉织罗如藤蔓的小巷里。

天色已经青白,四下有人声响起。

摸摸左肩上包得好好的伤口,我转向右边。

七八米外,就是东西走向的通衢大街。

八十八

“客人,您还真准时。这边请,这边请,老位子给您留着呢。”

我点点头,隔着斗笠垂下的白纱,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身后,并无异常。

是我多疑了。

再扫了眼内厅那些欢畅谈笑的书生游学子,好似又有几个新来的。

此城名袒,是新归入东平版图的尉国旧地。

百姓惶惶了几日,一切归于如常。城主府里换了谁谁入住,驻城兵卒穿了怎么样的另一种衣服,于他们而言不过一个饭后话题,并不怎么牵涉日常生活。东平惯例,投诚的新地,头年减一半赋税,以补战事扰民之损。东平的赋税本就轻于尉,这告示一出,茶馆里好生高兴了一阵。

民心也就开始转移,常听人夸东平君主明,良臣贤。其实这也并非全是君臣贤明与否的缘故,东平背海,无后顾之忧,尉四面临敌,无处不防,所以东平军用低于尉,也是自然的。

何况那些茶馆里夸夸其谈大肆赞扬的,未尝没有幕后人。

梁一夜间都破而国灭。镀城周治殉,城降,寺御君……谭广投正旁。明明是他以一己屈辱换得城内兵民平安,却偏偏被人冠以不忠不勇之名。平君欲封他为将,他拒了,断弓封剑,闭门不出。麾下则已皆数被调去原大柯的版图驻城。

老伯给的盘缠论多不多,论少不少,我在此地找了个偏僻些的干净客栈包了间朝阳的单人小房,便花去一小半。于是弄了套书生旧衣,挑那风花雪月,精巧又不致于太出色的诗词背来,用左手歪歪扭扭默了几首,举袖掩面,找了个经营得不错的私塾卖了。

这是落魄文人干的勾当,我卖文采换些用度,那山羊胡子的老头拿去送人谱曲巴结也好,裱字配画卖钱也好,自有他大大的好处。他给的倒也大方,我准备了五首在袖子里,结果掏了三首得的银子就够了。

后来才发觉,那银子成色不怎么好,用起来要打个八九折。

倒也差不多了。

醒来前已经睡了将近五昼夜。此后,天天如常起身,打坐,室内练习。而后来这闻观楼大厅角落用饭。此地并非最好的茶馆,但是读书人游学子聚得最多,要听天下事,自然这里了。

已经快半个月了。

脸上疤痕淡得快要看不出。镀城降而幕僚四散,倒也有几个以身相殉的。

我在正旁君散出来的殉国消息中听到了皇甫公子的名字,而后听说他去哭了次坟。道什么,“故人之后陨于正旁之疏,归魂之日安有颜面相见……”

那些个说得绘声绘色,嗟叹连连,我在一边听得混身一激灵。

……正旁君毕竟算是又帮了我一次,我想我不介意他借我的衣冠冢一用,为他素来的好名声锦上添花。

这些日子常有梦魇,总是见到火光一片。是梁府主阁的,也是小槐大槐,张家坡的。倒也不像梦到旧事那般揪心,短短的,在眼前闪了会便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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