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29)

我看向宣纶。

他的眸子干净清澈,回看着我,放在琴案下膝上的手指,一根根偷偷蜷到了袖子里。

犯不着这么紧张吧……

就算无处可以借鉴,就算府里公子难以外出,彼此之间并不来往交好,凭你的琴艺,有什么好怕的?庆生么,和抚琴给人听是一样的。

想起已经高过我和大姐的小弟,看中了新款的滑板,周末扑在客厅的沙发上,见谁进出都甜甜地叫一声。面前反放了一顶鸭舌帽,手里举着个小纸板,上书:

——SOS!!!

请救救我的滑板!

已自力更生筹款1080,尚需770。限量珍藏版,不日即将告罄!

还有,包得好好的排骨,却偏偏被小狗们嗅了出来,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蹭在脚边,害得我迈步得分外小心。十二个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手上,六根尾巴甩啊甩,仰头巴巴地跟着,走到东又走到西。

……罢了。

“宣公子既然有托,在下定尽绵薄之力。”

对于宣纶而言,是给梁长书的礼物。

对于我而言,是给宣纶的祝福。

二十八

“点、横、竖、撇、捺、挑、折、勾。”坐到穆炎身边,递给他一张绢,上头就一个巴掌大的永字。宋体,还算平整耐看,“都在这一字里头了。此外的,不过些小小变化。”

穆炎接过,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墨迹上。

“你还需卧床两天,不便书写,先徒手认了笔画,再学了姓名,如何?”

“是。”

“穆炎。”听到那个是字,神经反射性突突一跳,我刚刚欲言,末了又吞了回去。他既然从小是那般养起来的,认知的世界里便一直是那样的了,凡事也就统统急不得。

再开口,已经换了词句,“来,手给我。”

穆炎侧头看过来。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置疑什么,但下一刻,他平摊右手,递到我面前。只是,那架势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手不是生在他身上的肢体,而是一件外物一般。

把他的五指拢成拳,而后将食指掰出来,伸直,翻腕。

他的手,指骨本应属于修长,却因指关节比平常人大而明显,而被衬得分外削瘦刚硬。手掌因长久紧握武器而失去了原来清晰的纹路与温实的触感,变得扁硬粗糙,远远甚于张家坡的田把子们。至于虎口手心,指尖指间的茧子伤痕,更是不必提。

这手,吃的苦头,和它的主人现在的处境,实在不符。

从今往后,我自当为他,从这世间,要回些公平。多且不敢托大,但,起码,一两分,总是有的。与他而言,怕也已经会觉得足够了。

“点。”握着他的食指,凑到永字第一划,按下去。

梁长书没有来搅乱,除了练琴和逗宣纶,就是教了穆炎第一个字。如果能忽略上药那会他一身的僵硬和冷汗,这一下午便是堪称完美的再好不过。

用过饭,帮他洗漱完毕,消磨了会时间,吹灯,揭被,躺下。正合了眼,想到一事,我唤他,“穆炎。”

“在。”

“……”习惯就好,“上药的事我记得,到了亥时末,自然会醒来,你安心睡就是。”

黑暗里,听到发丝拂过,以及身体转动和被褥摩擦而来的声音,短短的细细一响。

而后,万年不变的“是”响起。

心下不由微微一笑。

穆炎上药的最后一天。

上午的射箭投壶与前一天一摸一样。

下午,习了琴,宣纶弹了他初初选定的四五曲目来听。都是很好的曲,都弹得很好,真叫人不知道选哪首。

“宣公子,这些曲子可有来历?”我想了会,只能在取巧上下功夫,投梁长书所好了,“若是各自出处不同,选最合梁大人喜好的,下些功夫雕琢就是。”

“公子所言甚是。”宣纶迟疑了会,又拨了一曲。

却是不完整的残曲。

“若说喜欢的,大人甚爱这曲,早年择人续过谱,只是都没有合意的,后来也就搁下了。”宣纶放下手,面上黯了黯,“宣纶不才,有心无力。”

这曲子变化虽华丽,和大多数庞大的交响岳类似,主旋精妙而简单。我没有立刻作答,想了会,只手将那短短的主旋用最简单的方式拨了几遍,而后道,“残曲心骨早已在此,宣公子只须以此为基作些扩续,想来不是不可以的。”

宣纶沉思了会,起手将那旋律拨了三四遍,不过捻转之间的小小不同手法,竟然就生出一惆怅一轻快一激昂截然不同的三种变化。

高手就是高手,我怎么拨来拨去就平平淡淡一种味道。

“公子一语点醒梦中人,宣纶甚谢。”宣纶起身一揖,而后略略惭然道,“大人寿辰不日即至,宣纶琴谱尚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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