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50)

房子坐南朝北,一厅,左右两室,再简单不过的格局。青纱糊的窗,竹篾遮搭。黑瓦灰墙,檐角尚挂了个空鸟笼。

正旁君前面领路,迈进了院子。

我朝穆炎示意,叫他在门口等,而后跟在正旁君后面进去。

绕过亭子,踏了五六米长的小径,两株白梅下,安安静静一尊墨玉碑。

“及晾城三年之约,并非无中生有。八年前,我游历梁国,结识周治侯,于他府中逢一少年,五月后定下此盟。”正旁君蹲身,替那坟掸了枯叶,拨开几条不细蔓。倒也不扯断,把它们缠到另一个方向去。“他姓程,名珲。”

知道我要做的只是听,我静立不语。

“于谋士而言,梁王逊平王甚,故有当年一别。两年后,我提前赴约,他被逼无奈,已成了梁王宫中人。

“再一年半,我出使梁国,借故要人。临走之时,寺御君奉王命,一箭射了他下马,我归期在即,他却重伤难行。而后,梁王只说他已死了,我虽不信,但音信全无,无从着手。

“到两年半前,寺御君战我大平军,阵前遣使,借机暗中送了他过来。”

正旁君起身,背影挺拔,却也萧索寂寥。

“他已灯枯油尽,只得了一年。尚有一弟,孪生,流落失散,据他所忆,自小憨淳。我自当好生替他相顾。平王待我甚重,散了画像于征外军中,治内民间,倒不难。只是,并无所获。

“本以为,既然性子……”

“既然性子憨傻,难免夭于乱世。”我接口,“原来,我刚刚出生之时,姓的是程。”

“你不知么?”

“四五岁之前,并未记事。此后十五年,正旁君已了然了罢?”

正旁君微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哥哥么?”我蹲下身去,对着那尊墨玉碑看,一时觉得陌生。

却撇到,我身前,站着的人,玉色锦袍袖中,长指发颤不止。

“你得了那一年幸福,想必走得安然罢。若说有什么放不下……正旁君安好,寺御君安好,时临也安好,所以,尽可以放心了。”

却终究,不能说是弟弟了。

“寺御君他为何……罢了,食人禄忠人事。何况后来……”正旁君恨恨,怅惘长叹,话锋忽然一转,“但,尚有梁王泰然在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平王既有天下之志,正旁君有生之年何愁不能。只是,时机成熟了,莫错过就是了。日日担在心里,且不论与安康无半分好处,也不论他会不会不安心,尚有娇妻幼儿,家人一干,正旁君将他们至于何地?”

报仇真那么重要么?那我,是不是先得生剐了邓家,再废了梁长书,而后才能考虑别的?

“时临,言之易,为之难,虽心有歉疚,却……”

“却拗不过心。”

地上的人影点点头。

“心其实只有这么大,正旁君在里头放了一个主君,一座玉坟,一个仇人,一家人等,若是地方不够,定要舍去一个,正旁君选什么?”我起身,等他想了一会。

他一时沉默不语。

也不是定要他回道,不过宽慰之语罢了,“时临会将仇人扔出来。实在扔不出来,也得往角落里挪挪,腾出占去的好地方来。”

两人一时俱静立。

一阵风过,早开的梅落了几片雪瓣,盘旋从枝头飘下。

正旁君伸手接了一片,开口,“时临心里放了多少东西?”

石玲……

嘻哈童年,青春灿烂时,一座衣冠冢,数年阳光,而后,一大片平静。

时临……

张家坡是回不去了……

“一个人,一个院子,一个名字,几个相识,几分欠的情。”

“他?”

“嗯。”

正旁君颇为诧异地转身,看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道,“不像。”

“男子与男子间并非只有情爱。”我实在好笑,摇摇头撇开眼,还是忍俊不禁,“以他妻为嫂为娌,以他子为儿为女。他和我虽无血缘,却可为兄弟。”

“院子在何处?”

“尚未觅得。”

“……”正旁君一顿一想,眼里露出一份恍然,点点头,“名字?”

“程珲。”

“相识,人情?”

“正旁寺御,还有故日借宿的人家几户。”

“正旁在祧都尚有郊院几座,聊可养生。”

“多谢正旁君好意。”我一揖,诚恳谢过,郑重道,“但,不如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他的手,托了那瓣梅,说了这么多话,已不怎么抖了。

“昨日,程珲舍梁王,许正旁。今朝,时临去雅院,归山林。”

正旁君眼里流抹微微复杂的神色,而后,并没有犹豫太久,他轻扬手,送了那瓣花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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