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13)

仅仅一道身影,就把亭外那些俗物全都比了下去。王汶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连正在考评的选人都忘在脑后,瞪大眼睛端详来人。愈是看的仔细,他心中就愈是惊奇。

那是个极美之人。发如鸦羽,面如细雪,一双凤眸狭长微挑,眸光灿灿,目若点漆。配上入鬓剑眉,简直丰神俊朗,夺人心魄。那双眸子若是放在一个体魄健康的人身上,必然能让人觉得心胸高巍,风致翩翩。可是不巧,他病的厉害。眼底青黑,唇色惨白,仔细看去,就连身形都微微摇晃,似乎一阵呼啸山风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极致的清朗和极致的病弱混在一起,加之那副如玉姿容。可谓人如病柳,身若孤松,让人在惊叹之余,又生出极度惋惜。生恐一个不慎,被贼老天夺去了大好性命。

可能是被他的身姿震慑,溯水亭内外,原本滔滔不绝的众人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了来人身上。有惊艳也有嫉恨,有猜度也有恨意。然而那人没有在乎他人目光,漫步走到亭前,微微向正坐在高台上的王汶施了一礼:“陈郡柘梁丰梁子熙,见过中正。”

王汶毕竟是晋阳王氏子弟,只是愣了一瞬,便醒过神来。他出身名门,精通谱牒,立刻问道:“可是申门亭侯梁公之后?”

“正是家祖。”梁峰应道。

王汶用玉如意一敲掌心,赞道:“久闻梁公大名,驱逐北胡,平定二州,连魏武都赞曰政绩天下第一。如今一见,方知梁公当年风采。”

当年梁习功成名就,靠得可不是脸吧?梁峰在心中腹诽,面上却没有丝毫破绽,谦逊道:“中正过誉。”

“你且来,这边安坐。”王汶笑着向他招手,所指的地方正是自己身侧的坐席。

这已经是超出标准的优待了。要知道梁家两代都没有出过清流高官,身家勉强只能算中等,有个“门地二品”就已经是高看他一眼了,哪里会如此失态的招他至身边。

然而这等人才,即便是王汶也觉得难得一见。恐怕比何平叔、潘安仁都不遑多让。如今时逢乱世,诸多惊才绝艳的人物都如落花流水,香消玉殒。看到这么一位病弱玉人,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惜。

这样的优待,并没有打动梁峰,相反,他微微摇头:“晚辈并不想参加雅集,请中正恕罪。”

这一句,就如惊天霹雳,震得众人皆惊。王汶讶然道:“你来此处,并非要参加雅集?”

这话简直问出了大家的心声。来得晚也就罢了,迟到了还大刺刺说不是来参加考评的,你是来耍人玩的吗?

梁峰却道:“实不相瞒,晚辈前来上党,的确是为了官人考评。然则突然一场重病,险些送了性命,因此根本不知雅集提前至今日。晚辈其实是准备回家,路上偶然此地,才发现雅集已开,专程来前来辞行。”

难怪他会迟到,还迟了这么久。王汶心中的惊讶更盛,梁家已经快要没落了,难道只因为生病,他就要抛弃这么好的机会,放弃考评?他忍不住挑眉问道:“朝廷削爵在即,我记得梁氏也在其中。如若因此被削去亭侯爵位,你又当如何?”

这一问,实在犀利。说在乎,那么之前的辞行就是故作姿态,立刻会打消王汶的好感。如果说不在乎,家祖传下的基业,难道就这么付之东流?何其的不孝!如此刁钻的一问,立刻让不少人幸灾乐祸起来,准备看这梁丰的笑话。

然而梁峰面色不变,淡淡答道:“我在重病弥留之际,曾梦到一座精致雅园,地上半为黄金,半为泥土,还有满园婆娑绿树。树下人影憧憧,佛光灿灿,远远望去,似在举行盛大法会。朦胧之中,我听到有人诵读一篇经文,字字珠玑,刻骨入髓。醒来后,才发现曾经执念,都是虚妄。”

王汶睁大了双眼,这是神佛入梦?他竟然梦到了佛祖宣讲佛法的场面?当世之人多崇佛道,喜谶纬,没人会在这上面撒谎。他不由半倾身形,急急问道:“你可记得那篇经文?”

“经文太长,已有些模糊。唯有点醒我的偈句,莫不敢忘。”梁峰微微喘了口气,朗朗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的声音略有黯哑,但是绝不影响音质美妙。山风徐徐,吹拂宽袖长袍,让那身影恍若乘风舞动。偈颂绕梁,有若梵唱。

王汶掌中的如意磕在了案几上。他自幼熟读经文,对佛理了解极为精深,也学过不少经传。这句偈颂,他从未听过。但是任何粗通佛理的人,都应知道,这必然是句可以流芳百世的经典。百代之苦痛,万世之尘嚣,都被此句掩过。晋人本就身在乱世,朝不保夕,命若蜉蝣。因此他们才会任诞、放达,越名教而崇自然。这句偈颂简直就如当头棒喝、电过长空,撕裂了掩在心中的迷雾。怎能不让王汶目瞪口呆,浑然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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