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189)

环视院中诸人,梁峰信步登上了望楼。站在木质栏杆前,他大声道:“尔乃率岁大傩,驱除群厉!”

话音刚落,沉闷的鼓声、号声齐齐响起,方相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和盾牌,似是狂舞,也似与不知名的鬼物激战,身侧诸侲子配合着他的动作,高声呼喝:“傩!傩!”

此乃吓退恶鬼的呐喊。舞蹈古拙,呼喝简单,然而质朴之中,却透出了一股肃杀之气。只因行傩的,并非那些跳大神的神棍,这仪式专为驱除灾疫,祈盼来年风调雨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心怀敬畏,坚信且重视自己的职责。这样的情感集合在一处,自然能生出摄人心魄的力量。

鼓声和号声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随着这声音,所有门扉都打开了。梁府、田庄、农户,乃至远远的寨门,大门尽数敞开。绕着院子走了一遭后,方相带着侲子们向远处舞去,他们要沿着道路,穿过每家每户,带走尸气晦气,驱除灾疫严寒。那些庄户无不倚门而立,像是迎接真正的神明一般,恭敬的守在一旁。

这活计绝不轻松。然而持着沉重的长矛、大盾,方相未曾停留一步,就这样跑过了田庄,迈出了院门,一路来到了寨门之前。天色已经暗沉,十二支火把交在了早就守候在门边的骑士手中,他们接过火把,毫不犹豫策马向远处驰去。只要把火把投入远方的河流中,所有疫厉都会被河水带走。

火光闪闪,转瞬便消弭不见。震撼人心的鼓乐停了下来,欢声却隐隐而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整个田庄,都在齐声欢唱。这个年代,连鞭炮都没有,更没有固定的春节仪式,然而这场大傩,却比任何仪式都更具喜庆味道。

听着耳畔那欢喜的叫喊声,梁峰长长呼出口气:“设宴吧。”

大傩之后就是大宴,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丰盛美味,饱餐足食。放在平时也许不足为奇,但是放在大灾大旱后的并州,却十分的罕见。然而梁府上下,每家每户都得了两斤马肉,军中还有田猎的野物。仓中有余粮,手中有腊肉,还有一个肯为他们驱除灾疫的郎主,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吗?

正厅之中,也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食。因为要吃新猎的野味,梁峰早就吩咐厨下,弄了几个小铜釜。釜下堆满了炭火,釜中放入野鸡、菌子、木耳,熬成高汤,然后把鹿肉用姜汁、米酒腌过,切成薄片,和冬日难得的豆芽、菘菜、萝卜摆在一起,一碟蒜泥清油调成的料碟端端正正放在面前。

累了一天,梁荣坐在案旁,好奇的看着盘中生肉,锅内高汤,问道:“阿父,这是要吃鹿脍吗?”

生肉为脍,自古有之。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些把肉食切成薄片生吃的做法,都能称之为脍。

梁峰笑道:“冬日不宜生食,只要把这些肉片、菜蔬用箸夹起,放在汤中,片刻就能煮熟。如此热食,最为妥帖。”

从没见过这样的吃法,梁荣顿时来了精神,不过阿父没有动筷,他也不能开动,就这么眼巴巴望着锅里的滚汤。过了片刻,只听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就见那个异眸的羯人走了进来。

他为什么会来?梁荣不自觉的皱起了小小的眉头,两个大人却都没注意他。

弈延踏进屋中,俯身行礼道:“主公,火把已经掷入河中。”

梁峰颔首:“今日傩礼,辛苦你了。”

今天在台上饰演方相的,正是弈延。拿着沉重的长矛和盾牌,还要不停跳舞,呼喝,在府中里里外外走上一遭,这活动量可想而知,更别提弈延上午还猎回了一只豹子。

“为主公祈福,属下并不觉苦。”弈延额头上汗水还未褪去,双目却牢牢盯在面前之人身上。那身肃穆的玄端早已换下,梁峰又恢复了往日的燕居打扮。然而不论是猎装还是礼服,亦或眼前这身平常衣衫,都无损于那副容颜。主公带他田猎,命他舞傩,还有什么比这信任更重的吗?

早就习惯了弈延这副样子,梁峰笑笑:“坐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吧。”

“多谢主公!”弈延立刻起身,坐在了一旁的席案后。这可是大傩后的家宴,主公邀他共进,岂不是视他为家人了?

梁荣不由瞪大了眼睛,阿父竟然让这个羯人入席?这家伙为什么不去军中,非要来参合他和阿父的家宴?然而心里再怎么别扭,良好的家教也让小家伙无从开口,只得憋屈的攥住了衣角。

梁峰倒是没忘了梁荣,对一旁伺候的朝雨道:“别让荣儿自己夹肉,帮他夹到碗中即可。蒜油也少沾些,莫辣到了。”

吩咐完这边,他又扭头对弈延道:“你自己夹肉,在釜中沸煮片刻,肉色发白就能用了。若是觉得不辣,还可自己添些蒜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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