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万福(8)

檀香会意,便来到嘉芙身后,轻声道:“小娘子,夜深风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转身,循了习俗,将祭奠过的贡物和香火抛洒向大海,随即回来。

张大忙撩开轿帘,嘉芙上了轿,张大提起灯笼,正要引路回走,一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抬着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忽然发现码头有人,似乎慌张了起来,急忙掉头要走。

借着月光,张大早认了出来,那俩人正是和自家船队有竞争的金家的伙计。

泉州每日有千计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码头数量有限,常有船只为争夺有利位置发生冲突,一些财力雄厚的商号为方便自家船队出入,便向市舶司缴纳不菲租金租用码头,只允自家船只或借给别家使用。甄家财力在泉州数一数二,和官府关系又好,自然拥有位置极好的私人码头。

半夜三更,金家伙计鬼鬼祟祟抬着不知什么东西来自家码头,张大心里起了疑窦,和轿里的嘉芙说了声,立刻追上去,见是一卷裹了起来的破草席,里面不知包了什么东西,喝道:“站住!抬的什么?”

那俩伙计没想到这么晚了,甄家码头上还有人,抬着扭头撒腿就跑,手上却没抓牢,一团黑影从席筒的一头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张大拿灯笼一照,发现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十分瘦弱,双目闭着,瞧着已经死了的样子。

张大常年跑在码头调度,什么事没见过,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伙计,怒道:“好啊!半夜三更弃尸也就罢了,竟敢弃到我东家码头上,这就跟我见官去!”

泉州海贸繁荣,满城半数之人靠海吃饭,在海上讨生活,和陆地迥然不同,风险更大,世代下来,慢慢就形成了许多谁也讲不出缘由的迷信和忌讳。譬如码头弃尸就是其中之一。在当地人看来,这是不祥举动,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离去,会附在停靠于附近的船上作祟,于船主不吉。

伙计见没法遮瞒了,张大又发怒要去见官,心里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饶,说这少年在自家船坞做事,也无家人,几月前染病,眼见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报给金老爷,金老爷不想报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占了这位置最好的码头,就想出了个主意,命人趁着半夜天黑,把人从甄家码头丢下海里,尸体随潮冲走,不但一干二净,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无关。

泉州码头聚集了无数来此讨生活的人,官府虽严令不得私下留用无籍之人,但这不过是一纸空令而已,因工钱低廉,船坞码头反而喜欢雇佣这种外来流民。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霉,生病死了。

张大哪里肯放,冷笑:“也不怕损了阴德!走!见官去,看你家老爷能说什么!”

俩伙计恐惧,跪在地上不住求饶,说是被逼行事,和自己无关。

嘉芙听到动静,下轿过去察看,张大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小娘子莫来!这里腌臜!”

伙计见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爷怎样是不知道,反正自己两个是少不了要倒霉的,改向她求饶,涕泪交加。

嘉芙皱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没死,我刚看到,仿佛动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张大忙用灯笼照脸,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双眼皮子微微抖了几下,随即慢慢睁开眼睛。

灯笼光线暗淡,却也照出了双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灵,但大约病的太重,此刻双目犹如蒙了一层昏纱,黯淡无光。

片刻后,那少年的意识似乎有些清醒回来,目光渐渐聚焦,定定地望着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动不动。

金家伙计见状,松了口气,忙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将那少年胡乱裹回在破草席里,一边道:“我们这就送他回去。马上走,马上走!”

少年的脸被破草席遮挡了。伙计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张大知这两人如此抬回少年,不过是在等他死,然后再找地方处置罢了。但这样的事,太过寻常,只怪少年命不济。想到明日一早东家就要出发,事情既被撞破了,料这两人是万万不敢再回头弃尸于自家码头的,也就作罢,回头请嘉芙回轿。

嘉芙转身,走了几步,眼前浮现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目光,脚步不禁微微顿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将死之人渴望继续活下去的目光,这其中的绝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过。

她回头,再次望了眼那几人的背影,迟疑了下,还是道:“张叔,把这孩子留在咱家船坞吧,请个大夫来给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话,就把他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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