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离开了，晚上的家庭座谈会到此结束，一家人各回个屋，各找各妈，睡觉去了。

郑娟跟郑媛一道儿回了东侧边的屋子，点亮了油灯，光线昏暗，郑娟还是注意到了郑媛难看的脸色。

单独面对自己姐姐，郑娟突然就有点怯。毕竟郑媛十几年来在她的生命里作威作福，她也一直很听姐姐的话，这会儿难得顶撞一回自己姐姐，她还是心虚的。

“姐——”郑娟语气软软的，讨好地拽郑媛的袖子。

郑媛喝了口冷在桌子上的凉白开，解开衣服扣子，把衬衫脱下来，露出里面的小背心。

“姐——”郑娟又喊了一声。

郑媛脱了裤子，往床上一躺，床上还铺着凉席呢，睡着凉快。

“姐——”

“你不睡么？”郑媛打断她。

郑娟磕巴了下：“睡，睡。”她先把蚊帐放下来，然后也跟着脱了衣裳，吹了油灯，和郑媛一块并排躺着。

郑娟睡不着，睁着眼睛往上看。今儿月亮很大，外头挺亮堂的，不过她们屋虽然开着窗户放了月光进来，蚊帐里头还是黑咕隆咚的，啥都看不清。

过了会儿，郑媛觉着热，就摸了把蒲扇给自己扇风。郑娟知道郑媛也没睡着，忍不住又开了口：“姐，你为啥非要让我上学啊？”

郑媛蒲扇停了一瞬，反问：“上学不好吗？”

“以前上学还挺好的，大家都在一块玩，放学一块捡柴火。”郑娟实话实说。

郑媛问：“那现在呢？”

郑娟：“现在不是很想去了。我同学他们有的加入了红卫兵，整天斗这个斗那个的，我们老师都还让他们拉出去贴了回大字报……”她顿了下，“我觉得……那不太好。”

郑媛愣了愣，她以为郑娟还会说什么帮家里干活这种话，没想到她居然会因为这个。语气不禁沉重起来：“怎么回事？”

郑娟舔了舔嘴唇：“我也不是很清楚是咋回事，反正他们都说我们王老师搞资本主义，投机倒把，就逮着他游街批斗去了……我没跟着去看……姐，我觉得王老师是个好人，他还会画画哩，他以前还给我画过一副画像，画得可像了！”

她怕郑媛骂她思想不端正，毕竟现在红卫兵们干的事儿才是正确的事，因此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说完更是大气不敢出，怕郑媛骂她。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郑媛叹了口气，说：“你没跟去看是对的。”

郑娟也舒了口气，像是被鼓励了，又说了一遍：“我就是觉得王老师是个好人。”

沉默了一会儿后，郑媛问：“那你们学校就一直这么乱吗？都不上课吗？”她记得上辈子这段时间正赶上邓同志第二次复出，学校里紧抓了一段时间学习，不可能让学生这么乱闹腾的。

果然，郑娟支支吾吾地说：“上课……我就是不想去了。”

“你给我说实话，你究竟为啥不想去？真的是因为王老师的事儿？还是主要还是你不爱学习，也不想继续学习？”

郑娟：“……我就是觉得，学习没用。”

“有用的。”郑媛用很慢很严肃的语气重复，“有用的。”

郑娟撇撇嘴：“有啥用？县里又不招工了，你看那么多知青，他们都是高中生吧，结果这些年一批批的往咱大队里送，还不是要来种地。”

“你难道就不想着去上个大学吗？”

“咱爸会推荐我去上大学？”郑娟反问。

郑媛轻笑了下，好一会儿没说话，蚊帐里安静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娟子。”郑媛忽然道，“你信不信姐？”

郑媛都这么问了，身为郑媛的跟屁虫以及应声虫，郑娟肯定说：“信啊。”

郑媛：“那你就听我的，老老实实地去上学，高中也得去上。”

“可是……”

知道郑娟想说什么，郑媛打断她：“你觉得咱们国家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啊？”这咋忽然转移话题了？

“不会的。”郑媛继续说，“娟子你想，以前，外国人凭啥来打咱们中国人？那还不是因为他们有枪有炮有船，科技比咱发达么。咱们国家要是想赶上人家外国，肯定要发展科技的。谁来发展科技，人才啊！咋才能选出来人才？”

郑娟犹豫：“……高考？”

郑媛：“对啊，就是高考。”她带着强烈的自信，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咱们国家一定会恢复高考的。所以娟子，你得好好学习，等到高考的时候就去参加高考。你要是考上了大学，再分配到大城市里去，那多神气？咱三叔当初只上了个中专，还给分配到公安局了呢，每个月好几十块钱的工资，还能吃上商品粮。你知道之前咱三婶坐月子吃的啥么，人家可是顿顿都是细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