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102)

作者:姚霁珊 阅读记录

“那您还记不记得,从前您每次从东角门偷跑出去的时候,都有个小厮给您开门儿,你也都会赏那小厮几个铜子儿的事儿?”徐玠不紧不慢地掸着袖口,语声也自闲逸。

东平郡王虚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恍惚记得是有这么档子事,便点头道:“啊,是啊,怎么了?”

徐玠将手指朝自己鼻尖一点:“不才我就是那个小厮。”

东平郡王愕然,数息后,脸“腾”地红了。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此时他已然全部想了起来。

那还是在五、六年前,有一阵子他特别爱去芳满楼吃花酒,因怕朱氏不高兴,便总是偷偷从东角门溜出去,也不知从第几次起,那东角门便多了个伶俐小厮,嘴特别甜,人也机灵,回回都能讨得赏,彼时他还嘀咕过,怎么回回遇上的都是同一个人。

原来,那小厮竟是徐玠扮的!

越是细想,东平郡王便越是觉着,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与眼前的少年,像了九成九。

“儿子那时候可就靠着您的赏钱过活呢。”徐玠似还怕他不信,解下腰间钱袋儿放在案上,拿下巴点了点,一脸地揶揄:“喏,这里头有几个大钱特别新,儿子一直没舍得花,现在还留着呢。”

东平郡王老脸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老子给儿子打赏,这不算什么,可问题是,老子把儿子当小厮,这就有点儿过了。

“所以说,您别说我没在您跟前,实在是我就在您跟前,您也不认得。”徐玠嘻嘻而笑。

他绝不会承认,当年那个顽劣的少年,实则是抹黑了脸、换了衣裳,用这法子骗他爹的钱花。

委实是那时候太穷,虽吃穿不愁,月钱却被管事妈妈捏得死死的,他根本捞不上手,只能行此下策。

东平郡王着实尴尬。

呆坐了一会儿后,他抓了抓头,结结巴巴地道:“这个……这个么……是……是为父的不是。”

居然很干脆地便认下了。

徐玠倒是吃了一惊,“啊”了一声,抬头望他。

不想,便在此时,“啪”,脑门儿上突然挨了一扇柄。

他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抬手便去捂。

“不肖子!”东平郡王抖着扇子指着他,样子很凶,语气却发虚:“你……你见了你老子不说行礼问安,就知道那个……那个讨赏,你自己说该不该打?咹?”

徐玠一缩脖子。

这时候倒又聪明了。

果然,他爹还是他爹,原汁原味儿,没变。

徐玠心里酸了酸。

可是,还没等他再感慨一会儿,东平郡王已经忙不迭地吩咐开了:“来啊,叫针线上头的管事明儿去老五那里量个身量儿,他这衣裳瞧着旧了点儿,该换新的了。”

说完了,小心地瞅一眼徐玠,又乍着嗓门儿喊:“再叫老葛去开库房,挑几件摆设给洗砚斋送去。”

老葛便是葛福荣,乃是王府大管事,亦是郡王心腹。

徐玠懒洋洋伏在案上。

这还差不多。

两辈子的气,消了。

“我儿瞧瞧,还要再添些什么不?”似是自知理亏,东平郡王吩咐完了,又搓着手点头哈腰地问了一句。

徐玠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等会儿再说吧。”

“好,好。”东平郡王胖脸上尽是笑,停了一会儿,又讨好地道:“进宫的时候就穿新衣裳,你可别忘了啊。”

徐玠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正正经经被请进皇城作客,在他还是头一次,盛装也是该当的。

不过,好像也并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他捞过茶盏,歪着脑袋喝了口茶,视线扫过讪笑的东平郡王。

怎么看,都不像个聪明人。

可是,若没有这个又笨又蠢的爹,当年,他怕也活不下来。

徐玠心里凉了凉,暖茶落肚,亦成冰水。

他忘不了那一晚。

前半夜,他在城外鬼混;后半夜,火光照亮了半个皇城。

然后,他便成了活死人。

在那封王府飞鸽送来的急信上,只写了一个字:

跑。

那是他爹的笔迹。

凌乱、歪斜、丑陋。

曾经尚算端正的笔迹,在那封信中却化身为将倾的大厦,每一勾挑、每一转折,都带着千钧重压下不堪支撑的颤抖。

那只飞鸽,是他爹精心豢养的。

世人皆知东平郡王爱养鸟,却鲜有人知晓,他养得一手好信鸽。

那只夤夜而来、身插利箭、飞抵后便断了气的黑羽信鸽,正是他父王最喜欢的一只,名字叫做“乌羽”。

一代豪雄,乌江断肠。

那委实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而命运亦果然如此安排,这只名叫乌羽的信鸽,拼着最后一口气,完成了主人最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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