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391)
衡山郡里所有的树已经断裂,云清坐在整个衡山郡最为稳固的阵眼中央,地面积起一层厚厚叶片,将跪坐的人群膝盖都淹没。
黑色高塔的颤动渐渐停下,炸裂后的铜钟留下一个大洞,露出塔里端坐的老人。
云清看着头顶沉默的老人,眉头微微发紧。
老人的神色很漠然,衡山郡里漆黑一片,只有无数光丝还散发着亮光。老人身边环绕着莹润的命线,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光芒里,看起来无比神圣高洁。
地面上狂暴的风息与流血的人们,被他一一忽视。
老人的目光顺着高塔慢慢往下,落在云清的身上。
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体里流淌着无数的灵气。
或者说,他本就是由天地灵气组成的“人”。
老人的眼神发生古怪的变化。破境关头所需要的灵气无比庞大,他端坐在高塔之上,几乎要被身体里狂奔的力量生生吸干。
此刻,他的身体就像充斥着狂暴力量的肉球,吐出的每个字都带有毁天灭地力量,但却没有更多的力气支撑自己站起来。
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让老人相当厌恶,但他无力阻止。被强行打扰的破境过程,尽管没有因此停下,但天地里的灵气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
因此,在看见云清的那一刻,就像快渴死的人看见清水,老人的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在喧叫着口渴。
老人所有的愤怒、警醒,都在这一刻被生理性的贪婪全部占据。
察觉到天地里的目光,张庆温和地拍了拍云清的椅背,不动声色站在了他的身前。
云清还未来得及阻止,老人的目光落在张庆身上,微微皱了皱眉。
下一刻,在老人冷漠的目光里,街巷里瞬间笼起一股狂风,将张庆直接甩到围墙上。
在老人目光的影响下,无数风沙在天地里发出嗡嗡声响,整个地面都颤动起来,几乎要将云清彻底扑死在地面。
云清静静坐在原地。
他看着高塔上的老人,缓缓开口问道:“堂堂衡山郡,真要因你一人之故,彻底变作死城?”
老人静静看着云清,原先狂暴的眼神,不知为何发生了些微变化。他的目光落在跪倒的人群上,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老人平静回答道:“我衡山郡以宗族血脉立身,他们诚心献祭,宗族的血脉流淌回己身。日后偌大道宗,凡我立身之所,皆为衡山郡。想来他们魂灵在天,亦可以安生。”
云清静静地看着他,问道:“三天之前,你放我进城,就是为了今天,像吃掉他们一样,吃掉我的灵力?”
云清淡淡问道:“你在吃人,知道吗?”
听见这句话,老人目光里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神情,又转瞬消失。
吃人。
这句话很简单,却直指命门,戳进老人心底最深处的阴影。
整个修行界,不会有人抗拒强大力量的诱惑力。在闭关的前几日里,老人一直在说服自己。那些跪倒的人们,有修士,有道士,有流民,有百姓。他们在钟声和经卷的指引下,发自内心地信任新的世界,并诚心奉献上自己的一切。
既然他们心甘情愿,自己的做法就不会有任何疏漏。
情理、道义、因果,无一处有漏洞。
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有个角落从来不敢去触摸。
那个地方,就是他自己。
老人可以忍受诗礼传家衡山郡变作死城,也可以容忍子孙的血脉流淌干净,却始终不敢去承认,吸收了所有生机的自己,彻头彻尾变成吃人的魔鬼。
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藐视一切,自然不会有人来质问他的道义。
但是心底的那个角落里,站着他自己。
一个变成满手是血,吞血食肉的鬼怪,藏在他的心底最深处。
他可以背叛过去的自己,却到底无法接受这一切。
老人的眼睛,已经红得如同火焰燃烧。
“或许……你可以接受一个满手血肉的自己。”云清抬起眼,往周围的人群看去,“但是,你可能无法再站起来了。”
顺着云清的声音,老人缓缓看向他腿下的轮椅,转瞬之间,老人的神色已经阴郁如沉沉夜色。
站不起来,当然不是指老人会变成一个断腿的残废。
他坐在高塔上,因为距离太远,无人发现老人的身子渐渐膨大,变得更为肥圆一些。而在黑色的道袍里,肉身无法承载力量而产生了撕裂,血珠流淌在木板上,又转瞬被阵法强行扭转,输送到老人的身体里。
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变成了承载力量的容器,而不再是己身。
他会变成整个衡山郡,一个用来汲取灵气的肉球。
老人的神色,一瞬间狂暴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