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96)

作者:不夜情 阅读记录

我本想说:“到时候你换上这身衣服,如有甚么地方不合当,我再来改过。”但话一出口,只觉怎么说都令人害臊,也不知世上那许多新嫁娘,是如何克服这道难关。

叶疏颔首道:“原来是我的,无怪腰围大些。本以为你会给我做一条女子衣裙,看来并非如此。”

我吃惊之下,连害羞都忘了,瞠目道:“你怎会……这样想?”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对着我,道:“我看你很喜欢。”

我又被他噎得一怔,才道:“那是当日鬼门千侣大会,你若不假扮女子,便无法顺利蒙混入内。如今你我……合籍大婚,当着几百上千道门同侪的面,自然不能叫你再着裙钗。否则旁人看来,岂不是……你、你嫁给了……”

叶疏低眸看着我,道:“我与你同心结誓,生死与共。无论是你嫁给我,还是我嫁给你,总归是我们在一起,那又有什么分别?”

我听了他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通天彻地的电光,将我心中阴霾照得透亮。忆及从前与萧越纠缠时,在他身上感受最深的情爱引诱,便是一种毫不避讳的占有欲。他不止是由外至内,更是从上到下地入侵我,从平时一言一语之微,到床上对我种种看似温柔、实则不容反抗的手段,无不致力于使我变成“他的”。他虽对我的情意虽是伪装,手法却大致不错。单就这一种欲念而言,我不但在江风吟身上感受过,甚至在裴参军身上亦曾触及一二。我平生便只这些贫瘠经验,自然也将之参照到叶疏身上。但他本就是世上第一冷清的性子,我要他对我鸳鸯蝴蝶般缱绻情浓,无异缘木求鱼,如何能够称心?想来在他心中,我既非什么低贱的炉鼎、小厮,也非什么高不可攀的仙人,只是恰好能与他日日夜夜行坐在一起,共同修炼,彼此增益的伴侣而已。譬如月光,虽不浓丽,却也尽够我望见前路了。

一念至此,心中又似要涌出泪来,只强自忍着,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忽忽数日又过,我紧赶慢赶,日夜兼工,终于在二月底将两套喜服裁制了出来。虽还有许多针脚稀疏不平之处,领口收束等处也还不能细看,但想距婚典尚有七八日,尚有时日做这些水磨工夫,多少去了一桩心事。此日正是春晴,照得冰室中四面发光。我低头缝合腰带对角的一处尖形,只见晴光游丝之下,绮红流艳,便是天下最红的花朵,也不及这人间极力织造的锦缎鲜妍。一时忍不住,又发起臆想来:“不知那天是什么天气,近日还下不下雪?他若穿起这衣服来,走在白雪世界之中,那可不知是怎样一幅绝色图景了。”

正自出神,忽听外间乒乒乓乓,竟似有人打了起来。我忙放下针线,匆匆出去看时,只见院中新停了十余辆锦车,每辆车上都堆满了金华灿烂之物,珍珠玉石、灵宝法器,无不是我前所未见的奇珍。一名身着云白锦袍的中年男子远远立在车队之后,身后跟着七八名下属、仆役,排场之大,连一般的宗门之主也远远不如。叶白驹却蓬头散发,势若疯虎,两只拳头攥得格格作响,身边一辆车子已然被他一脚踢翻,绫罗翡翠滚了一地。他犹觉不足,又抬起脚来,向那些散开的罗缎上胡乱踩踏不止。

我一时反应不及,忙上前拦住他,道:“这是怎么了?”

那中年男子这才不紧不慢迈步过来,向我打量一眼,拱手道:“久闻天方君姿容殊绝,仁心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从释迦寺一战后,据说旁人是送了我这么个衔号,但一则无甚名气,二来也不曾出门,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当面提起,不由一阵脸红,忙揖道:“都是道宗同门抬爱,后辈愧不敢当。不知前辈是……?”

那中年男子神色中带着久居高位者惯有的倨傲,面上却是山水不露,只道:“敝姓叶,此来是为贺我贤侄叶疏新婚大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不弃。”

我这才狠狠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虽知叶疏出门未返,也不由得往身后望了一眼,才结巴道:“叶、叶前辈,您……您好。那个……叶疏今天不在,或请……劳动尊驾,改日再来。”又向那十余车满满当当之物慌乱地摇了摇手,道:“这些……太贵重了,叶疏必定不肯收的,还是请您……姑且……”

我从前做凡人时,也见过许多口角冤仇,也不知做了多少回和事老,被人嘲过多少次烂好人。但闹到一方结婚之时送礼上门,另一方却坚决拒之门外的,那是从来未有之事。乡下人家将儿女嫁娶之事瞧得最重,纵有深仇大怨,别人巴巴地来登门示好,多少还是要给些坐席的情面,绝不至于当场撵人出去。虽知眼前这人十分可恨,这一句狠话竟也说不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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