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贼(6)

作者:杳杳云瑟 阅读记录

唐辛听了这话,不免在心里暗嘲。

白雨渐打的一手好算盘啊,这离魂寄居,尤有后路——就算没了王位,还有神官可做不是。

因为就算改朝换代,也没人敢轻杀神官。

自古以来神官一职,便是神在人间的使者、象征,凡称“大司命”,不可轻易亵渎,自然也包括戕害。

除非神官犯下连天都不能原谅的过错,譬如泄露天机、逆天而行。

传闻,就算人君不动手,天也会降下雷罚,劈他个五识尽丧神魂俱灭。

而天罚,注定是避无可避。

所以历朝历代的神官都是独来独往,不与人深交,唯恐掺和世事,惹上一身骚。只与星辰为伴,清风为友,偶尔上朝,不过知会两句奇异天象。

他白雨渐倒是个例外,权欲熏心,不择手段,丧心病狂。

唐辛感叹一二,立刻又提出疑问,“他要这王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如果真如曲老所说,那是一副残躯病体,白雨渐又何需借他皮肉,倒不如自己称王,想必一呼百应。

曲老神色微动:“神官摄政,毕竟不是正统,白雨渐的脾性,君上是知道的。”

唐辛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白雨渐这人最是循规蹈矩。

只心中仍有一丝古怪,或者说淡淡的疑惑——这家伙都做下了背主弑君这等离经叛道之事,竟还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么。

联想数月来楚王的所作所为,或许,白雨渐想让天下对“楚王”失望,到时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接管大统了。

“那他自己的躯体,就在神官殿中了?”几乎不需要问,唐辛便已在心中笃定。

白雨渐是前神官抱养的孤儿,在神官殿长大,偌大王宫之中,唯一能放心的地方只有那处了。

……

明日便是决战。

唐志在帐前鼓舞士气,唐辛则登高远眺长生殿。高处不胜寒,又兼雨后急晴,更是凉意显著。

云层里透入一束光,游丝般脆弱。

他凝神看着,不知为何,竟然听见有人在哭。

那哭声隐隐约约飘入耳中,呕哑嘲哳,难听极了。

他想挥手斥退,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明知他在此处,还敢如此喧哗。

刚抬起手,便看见尾指上的银丝,纤细绵长,牵扯不休,而另一端,则连通未知的黑暗。

帷幔层层叠叠,包裹着这一尺三寸地,飘扬如水雾云霭。

四周很静,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一呼一吸。

身侧分布七盏莲花烛,散发出微弱的光。外间星光闪烁,尽被帘幔遮挡。香烛的气味在空气弥漫,混合着浅淡的花香。

小指忽然一动,他垂眸,目光随着那丝线延伸,竟看见从遥远的那一点粲然猩红,错眼望去,如美人额间的朱砂痣。

那红在拉长,沿着纤细的丝。

仿佛被谁缓缓灌入了鲜血,浓腻的猩红一口口吞噬月华般的亮银,直至完全吞没,缠绕在了他的指上,绷紧了,如能滴出血一般。

纱帐后走出一个人。

那个人缓缓地走到帐前,身影投映于王帐,勾勒出墨色山水一般的神秀玉姿。就像随意翻阅一本典籍,那人的指落在帘上,轻轻勾开一丝缝隙。

更纯净耀眼的光漏了进来。

他屏息,视线里映入轻袍缓带,流云广袖。

冰凉的声音微缓:

“君上,该醒来了。”

如锵金鸣玉。

他还在振聋发聩,有人拖长了腔调唱喏:

“恭祝吾王,神寿安康——”

猝然惊醒,发现不知何时竟躺在旷野上睡着了。梦中光景为何,却是再也记不分明。

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流云垂落的广袖中,隐约缭绕的红丝。

大楚立国第四十三年,唐山王攻入王都。

唐辛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是反贼,却比做君王时,承受了更多的磨砺,也正是因为这些磨砺,他变得比以前更坚定、更冷酷、更加雄心万丈。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是福是祸,事到如今,再难定论。

终于到了那一天,君臣对峙的那一天。

可是身份却反了过来,曾经的君王变作逆臣,而乱贼却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于沉沉的黑暗之中,俯瞰他。

长生殿没有点灯。

唐辛踏着落了尘的相思方纹地板,一步步走近,仰着头颅看向那道卧在座中的身影。

原来以前,臣子们都是这么看着他的——不,没有人可以直视君王,他们只能俯首帖耳,三拜九叩。

难怪会觉得不甘,难怪会心生恶欲。

殿外忽然大亮,天空中银蛇游弋,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闷响,一闪而逝的亮光,让唐辛清楚地看见,长生殿养大的猫,正卧在那人膝上,极小声喵喵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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