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蛋(21)

“滚出去。”

“……”

“没有我的首肯,谁也不准进来。”

“是……”

帐帘又落下了,内外岑寂得可怕,只听到帐外呼呼的北风朔雪声,遥远处有兵士的动静,军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细响,还有灵兽营的战马嘶鸣。

羲和君侧脸,垂眸,盯着地上骨碌碌滚落的桑葚浆果,那些果实像是几年来被顾茫亲手摘下的人头。

他想——而他的想法几乎是同时穿透了现实中墨熄的内心——为什么一个人做了那么多狠事、歹事、错事,背叛了国家、同袍,挚友,如今背负着恶名、血债、深仇,居然还有脸皮不死,居然还有勇气回来。

顾茫怎么能还有脸回来。

羲和君缓了一会儿,勉强平复下了心境,这才重新掏出了那封被他反复看烂了的密函。君上的字俊秀,端端正正地写着:

燎国有意与我邦休战,其主君为表意诚,已着人将本邦叛将顾茫押解回城。

顾茫为我重华之人,曾深得卿信,又兼得孤垂青,然其不思尽忠报销,反因一己之私,投敌叛国。五年来,掠母国之城邦,毁故土之安泰,屠昔日之同袍,弃往时之亲友。罪恐难赦。

十日后顾茫即将负荆回城,其仇怨广结,非孤一人可以决断,故急书十大勋爵共议。卿虽远在关山,却为孤股肱,故诚请卿见,万勿推脱。

望卿珍重。

羲和君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久,忽而冷笑,笑着笑着,脸上逐渐浮现了几分惨痛,几分仇恨。

此人是杀,还是留作他用?

其实时至如今,他都已不想再管了。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于是提起狼毫,悬腕于纸。

一个“杀”字写到一半,手却颤了,笔墨洇湿了缣绢。

在这四野冥然的塞外,忽然传来幽幽的陶埙声,不知是哪个角落里的小鬼思乡心切,愁离吹得满营萧索,一地白霜。

羲和君怔忡须臾,黑眼睛里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最后他暗骂一声,掷笔于前,一把拿起那封密函,掌中忽地火焰暴起,火舌顷刻将密函焚为灰烬。

点点残灰中飞舞而起,羲和君吹了口气,将灰烬凝为一只千里传音的蝴蝶。

“顾茫曾由墨某力保举荐,他叛国,墨某难辞其咎。至于审判,自当避嫌,不应参涉。”顿了顿,又低缓地补上了一句,“北境墨熄,问君上安。”

说罢手一抬,灵蝶翩跹飞走。

他望着蝴蝶消失的地方,心想,好了,他和顾茫长达十载的纠葛终于尘埃落定了。顾茫杀害了那么多重华军士,更害百姓伤透了心,如今兔死狗烹,被敌国利用完了又送回来,帝都的文武百官不急着报仇雪恨才怪。

只不过自己还要戍边两年,看来是瞧不见顾茫的死刑了。

对手,仇人,宿敌。

这将会是世人对他们俩关系的盖棺定论——他们仇恨积壑,注定唯死可解。

营帐中,羲和君慢慢合了眼睛,脸上虽无情绪,指甲却已深陷掌心。

都结束了。

故友殊途,无力回寰。

今又重逢,物是人非。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或许旁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但是此刻立于羲和君身边的墨警官却如心弦被共同扣动般清楚。

他看着那个枯坐于营帐内的帅将,无人的军帐里那张脸显得那么疲惫。

离君泪仍在持续不断地发出提示之声:【共情数值正在持续上升,尝试融魂。】

冰冷的声音明明就在颅内,此时却像从天涯海角传来,模糊到几乎不可辨认。

【尝试融魂……】

书中的他和现实的他,都未能将这一切亲手结束,也都不曾把顾茫从歧路挽回。

墨熄看着那个沉寂的侧影,慢慢地,他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眼前的光也变得越来越昏暗。

【尝试融魂……】

声音逐渐缥缈。

眼前的一切都在消失淡去,忽然卷起风起,吹散万般色彩。营帐消失了,烛火熄灭了,他好像站在浩瀚星河间,又好像浮沉在万仞波涛里。

周围尽是漆黑。

这一片大空旷中,墨熄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渐渐向自己走近。那个人穿着黑色军服,戴着龙皮手套,眉眼间矜傲与冷清并生,正是自己方才在书中看过的成为重华领帅的自己。

他们像一面镜子映出的倒影,互相望到对方眼底去。

【尝试融魂……】

许多事情都一样无可避免。

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现实之中,他和顾茫两个人,他们都结过怨,打过架,谈过心,喝过酒,书中他们相识十载,书外更久,已近二十年。书里书外,他们都相伴着历经过诸多风雨坎坷,可最终都从青葱年少,沦落至后来的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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