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明(211)

有些是昨天来瞧过热闹,知晓是怎么个免费法,专门蹲在那儿给旁人解释;有些是被亲友唤过来的,大多已经打好腹稿想清楚要写封啥信。

最稀奇的是,还来了个满身脂粉香的女子,穿着俗艳得不似良家子,脸上的妆容更是浓得叫人侧目。

这样一个姑娘等在摊子前,更是让许多人忍不住驻足:怎地现在卖文房用具的铺子还请这种女人来吆喝了?简直有辱斯文!

等驻足听明白那些帮闲的话,这些心中暗骂的人又留了下来,准备看看文哥儿是不是真的能给人写信。

要是这女人让那么小一孩子写些淫词艳曲,他们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哪能用那玩意污小孩子耳目?

一来二去,人就多了。

谢豆瞧见这阵势,着实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文哥儿是摆摊摆着玩的,没想到才一天的功夫竟就来了这么多“回头客”。

文哥儿见谢豆一脸吃惊,解释道:“头几天他们觉得新鲜而已,过几天人就没那么多了。”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要写家书的。

谢豆说道:“热闹点更好,我们可以轮流写。”他也很想帮上忙,卖钱他做不到,跟文哥儿一起免费给人写应该可以!

瞧见文哥儿还领了另一个小子一起过来,有人就仗着昨天给文哥儿捧过场,好奇地问道:“小官人今天不是自己过来啊!”

文哥儿便介绍道:“这是我师兄,我老师家的儿子。”他又骄傲地给对方夸了一番,表示谢豆他爹也是状元来着。

两个状元儿子!

这下大伙更来劲了,甭管两个小娃娃字写得咋样,状元气总是要沾一沾的。

那浓妆女子来得早,没管旁人的目光径直坐了过去,成为了今天第一个让文哥儿帮忙写信的人。

文哥儿见谢豆还有点局促,便坐到那浓妆女子对面询问:“你想写信给谁?”

“我想写了烧下去给我的一个妹妹,小官人你愿意帮忙写吗?”那女子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开口询问。

她确实不是良家女子,而是最低一等的暗娼,只要愿意给钱,什么活儿她们都接。

昨儿她收了封“常客”给她送的信,从对方那里得知小神童在这儿摆摊代写书信,她便感觉那股早已压下去的不平之气又涌上心头。

她们这样的人连想写状纸都没人会接,有再多的冤屈也没人会听。听闻有这么个摊子,她也不在意被人指指点点了,头一次在白天走到了大街上。

她一来是想讨封祭文祭奠一下亡者,二来也是给人讲讲那个负心汉的故事。

文哥儿没想到还会接到这种活儿。他思忖片刻,觉得活人想与亡者通书信也是很正常的事,当即点头说道:“自然是可以的。”

见周围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那女子便把头发撩到耳后,缓缓地讲述起关于她那位薄命妹妹的事。

她那妹妹本不用走她这条路,结果爱上了一个负心人,对方说是要去纳粟去国子监读书,家里拿不出钱,便怂恿她去干那档子事,说什么以后出人头地一定娶她。

结果对方拿到钱进了国子监,就说以后不能再往来了,不然会影响他的仕途。

读书人娶娼为妾尚且不可能,何况是娶娼为妻?也怪她那妹妹年纪小,想法太天真,傻傻地把自己一辈子赔了进去。

她那妹妹也是个傻的,被那一句“娶娼为妾尚且不可能”伤得至深,竟是趁着她们不注意自尽而亡!

她来啊,就是想请识字的人帮忙写信劝这妹妹一劝,叫她下辈子别再听信读书人的哄骗。最好来生她为男来那人为女,能叫她辜负回去,换她娶如花美眷,换他沦落如烂泥!

听女子句句如刀的控诉,众人不知怎地竟不觉她身上的脂粉香刺鼻了,更不觉得她脸上的浓妆艳抹可笑了,只觉那读书人着实不是东西。

他们便是再穷,也没有穷到去哄女人出卖身子给自己钱花,还进国子监读书呢,呸!

败类!

没等文哥儿下笔替那浓妆女子写信,其他人已经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

“那渣滓唤什么名字?”

“对啊,给咱说说,咱一人一个唾沫星子淹死他!”

“连这种钱都骗,他还读什么圣贤书?”

“对对,给我们说说他叫什么名字,可别真叫他考了功名当官去了!这种人要是给他当了官,不知会祸害多少人哩!”

谢豆和文哥儿两个小孩儿一开始听得一知半解,听到最后也有些愤怒不平起来。

虽说他们不太清楚那档子事是怎么事,可听起来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这人骗女孩儿去干不好的事,末了又始乱终弃说人家当妾都不配,着实是个坏蛋!

文哥儿提起笔沾饱了墨水,向那浓妆女子说道:“好,我帮你写!”他挥毫刷刷刷地把一篇祭文写了出来,全都比照着女子的愤愤之言来写,不知怎地连他那稚气的字都添了几分逼人的棱角。

哪怕过来围看的全是不太识字的人,看了文哥儿写出来的祭文仍是觉得和昨日不太一样。

瞧着竟有些凌厉!

人群之中本有些是想来谴责那浓妆女子的读书人,看到文哥儿写出来的祭文还是有些惊异。

这字与招牌上的字已有些不同了。

这文章写得也是酣畅淋漓,内容分明与刚才那女子说的相差不远,写到纸上的词句却已经天差地别,读来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猛撞不止。

不愧是李西涯的学生!

别的文章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这篇文章却是他们亲眼看着小神童写的,说是落笔如神、文不加点也不为过。

这样的好文章,就这么拿去烧掉不免可惜。

有人忍不住上前询问:“我们可以誊抄一份吗?虽然我们人微言轻,可要是有这篇祭文在手,说不准别人会乐意听一听这桩旧事,最好就是让那人以后都读不成书!”

听对方这么说,那浓妆女子自是答应下来。

那几个读书人便跟文哥儿借了纸笔,把那篇祭文揣着带走了。

那浓妆女子也带着祭文走了。

接下来的书信都挺正常,全是很寻常的家书。

文哥儿倒挺喜欢写这些的,这说明大家日子都过得不差,没那么多苦难与忧愁。

有谢豆这个师兄来轮流代写,文哥儿便有更多空闲和周围的人聊天了。

只那么几天的功夫,他已经把整条街的情况都了解了大概,甚至还被左右各店铺的掌柜们投喂了一些好吃的。

毕竟文哥儿这摊子热闹得很,这些人经过其他店铺时看见合心意的东西多少会顺便买点。可以想象要是文哥儿继续这么摆摊下去,他们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

何况这么可爱的小娃娃,谁看不想过去投喂点吃的喝的?

就是投喂了,人小神童还不一定吃你的呢!

也正是这么几天的功夫,文哥儿那篇祭文已在读书人圈子里传了个遍。

李东阳还是从别人那儿看到的,不由把文哥儿拎过去问:“你写了文章,怎么不拿回来给我看看?”

文哥儿道:“不是我写的,我只是代人写信。”

他虽然有对这些书信进行文字上的修饰,但大多都是按照对方讲的内容来拟写的,哪里算得上是他的创作呢!而且这对别人来说是一件颇难过的事,他哪能拿回来向师长们献宝?

李东阳对上文哥儿黑油油的眼睛,没说什么,只笑道:“你不拿回来给我们看,结果你这文章却是被王阁老看了去。”

王阁老指的自然是王恕。

他是没空去关心市井间的事,在家也不怎么见客,不过他小儿子王承裕与许多读书人有往来。

王承裕得知事情原委,不由把祭文抄了一份带回去给王恕看。

王恕管着吏部,对官员铨选本就十分上心,平生最恨那品行不端之人。听王承裕说,他老人家已经准备上书陛下,请求废除纳粟条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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