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明(253)

史载在弘治年间,朱祐樘赐死了一个宠爱的宦官,在他家里搜出一本账本,上面记录的全是文武大臣贿赂他送的黄金白银,看得朱祐樘勃然大怒。

这些官员们吓得不清,连夜带着另一批黄金白银去走国舅张鹤龄的门路,总算是让朱祐樘当做没见过这本“赂籍”。

没错,为了压下自己贿赂宦官的事儿,他们又去贿赂了外戚。

大家又可以继续开开心心携手建设美好大明了。

所以哪怕是号称“弘治中兴”的时期,文官们也是一边骂一边私下走门路。

没办法,谁叫这些人确实离天子最近呢?

大家都知道走后门要找能说上话且说的话还管用的。

不过谁要是把这事儿摆到明面上来干,那肯定是人人都喊打喊骂(御史也会疯狂弹劾)的。

正经文官谁会和这些人交朋友?有真交情是不可能有真交情的,他们之间不过是清清白白的行贿走后门关系罢了。

这样的官场规则其实远不至于影响到一个五岁小孩,可偏偏文哥儿又不是寻常的五岁小子,他从小就受到太多人关注。

既然他享受了神童名声带来的好处、走到哪都让人另眼相待,那言行举止上便更要注意一些,不能因为年纪小就真的肆意妄为。

光看他动不动就引起京师热议就知道了,整个京师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啊?

王华看着文哥儿红着眼的委屈模样,终是把这之中的诸多考虑与文哥儿讲清楚了。

他们是想着文哥儿年纪还小,还可以再放纵他玩几年,可现在他已经这般舍不得了,若是再长久地相处下去,日后岂是说绝交就绝交得了的?终究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实在不想断绝往来,平时碰上了也不必特意避开,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丘阁老要求的也只是让文哥儿别私下和他们密切来往而已。

他那么多朋友,也不是见天儿往每个人家里跑的。只是不去他们家、不赴他们的私约,难道很难做到吗?

王华伸手揉着文哥儿的脑袋瓜子,说道:“你别怨丘阁老,他这样费心教训你也是怕你日后走了歪路。他与你无亲无故,要不是实在担心你以后可能行差踏错,只管当你是猫猫狗狗似的逗着解闷就是了,何必做这个惹你埋怨的恶人?”

文哥儿听王华耐心给他说了这么多,终归还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王华见文哥儿缓过劲来了,又追问文哥儿到底干了啥。

等知道文哥儿拿张鹤龄兄弟俩当枪使,王华不由陷入沉默。

今天大伙讨论那副新对联的时候,这小子在旁边还听得挺起劲的,一副特别感兴趣的好奇态度。敢情那居然是他整出来的?!

怎么办,他也想打儿子了。

看着自家小兔崽子还红着的眼眶,王华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孩子还小,慢慢教不着急。

此时此刻有千言万语在王华胸腔来回翻腾,最后通通汇作一个感想——

……丘阁老打得好!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才让他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现在还能怎么办,难道真能狠下心再打这小子一顿不成?

王华只能叹气。

文哥儿手心这情况,握笔和吃饭都不成了。

知晓文哥儿好面子,王华吩咐金生去饭菜端回来喂他吃,省得他为了不丢脸真就直接不吃了。

不过丘阁老打得这么重,明儿怕是也消不了肿。

王华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又把文哥儿接下来几天的事儿安排好了:“这几日你就别出去了,待在家里好好想想,我帮你向你几个先生告个病假。”

文哥儿乖乖点头。

结果第二天谢豆就闻讯来探病。

文哥儿麻溜把手藏起来,不叫谢豆瞧见他挨了打。

好不容易忽悠走谢豆,下午谢迁他们下衙时又结伴过来看望他。

他四个先生一个不少!

文哥儿:“………………”

虽然非常感动,但还是很想直接躲起来不见客。

谢迁几人可没有谢豆那么好忽悠,他们从王华试图拦着他们来探病就觉得有问题,现在一看文哥儿满脸的心虚,更加笃定肯定有事。

瞧这小子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怎么看都不像是生了病!

这父子俩合伙骗人?

谢迁最先注意到文哥儿一直藏着手,他上前抓住文哥儿的手腕,将他藏得严实的爪子扯了出来。

一看之下,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居然有人先打一步!

谢迁说道:“你爹怎地一打就下这么重手?昨儿可曾用冰敷一敷?难怪他拦着不让我们来看,敢情是怕我们知道他把你手打坏了。”

于是文哥儿挨了揍的两只爪子就被李东阳几人轮流观摩了一圈。

他们观摩过后还齐齐表达了对这件事的好奇:你小子到底是怎么把王华惹急了?

王华这个爱惯儿子都没忍住下了这么重的手,事情绝对不小啊!

王华没能拦住李东阳几人上门已经很犯愁了,见他们纷纷谴责他打儿子手法不到家并开始追根究底起来,只得开口辩驳:“不是我打的,是丘阁老打的。”

谢迁几人顿时又齐齐看向文哥儿。

丘阁老打的那就更不得了了,丘阁老不是最爱惯着文哥儿的吗?

据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王姓亲爹分享,有次这小子兜里没钱了,丘阁老还把修实录得来的赏银分了他一锭。

那可是一整锭!

有谁像他这样给小孩子塞钱的?

匀个十文八文让他们拿去买糖吃就不错了。

在几个老师齐刷刷的注视下,文哥儿不得不再次供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诚恳检讨自己的错误。

谢迁听了只能客观评价:“你这顿打挨得不冤枉。”

要不是文哥儿手上已经负伤,谢迁都觉得自己的代打业务这次该开张了。

想骂刘吉替丘阁老出气倒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只是把刘吉得罪狠了而已。

左右他们和刘吉也不怎么对付,得罪了也就得罪了。

可你跑去和张鹤龄兄弟俩搅合在一起做什么?

小小年纪就不走正路,被人知道了该怎么看你?

不能怪丘阁老这次动了真格。

谢迁正色说道:“你是该长长记性了。像上次你写《讨‘金莲癖’檄》把你二先生他们的名字全写上去的事大家都没与你计较,难道你觉得大家都很喜欢你这么做吗?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番五次耍这种小聪明,大家就算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远着你。”他看向文哥儿的目光中满是期许,“你从小学什么都快,且懂事到不用别人替你操心,只要你肯把你这份聪明劲都用到正途上,以后前程必定不会比你爹和我们几个老师差。所以你不该把心思放在这等闲事上,这是丘阁老对你的期望,也是我们对你的期望。”

就算骂了刘吉,又能有什么用处?

骂刘吉的人多了去了,实在不用他一个小孩掺和进去。

文哥儿反省了一天,早反省明白了,现在听谢迁这么一教育,更是低着脑袋诚恳认错。

谢迁都开了头,吴宽和杨廷和也劝勉了文哥儿几句。

吴宽还顺便免了他接下来几天的书法功课。

李东阳却是多问了一句:“那对联是你想出来的?”

文哥儿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也是从别处听来的,觉得挺有意思就记下了。

李东阳道:“我都没听说过,你下次再遇到这种有趣的对联也给我讲讲。”

这对联的威力还是很不错的,今天还有很高的讨论度,比之昨天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哥儿再次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迁:“…………”

这李西涯没救了。

都是自己人,大家自是不会把文哥儿干的事往外说,齐齐教育完文哥儿后就散了。

结果第二天又有另一个消息传开了,说是今儿早朝等宫门开时丘濬居然当众问刘吉喜不喜欢他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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