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明(639)

丘濬起身来回踱步,在书房中走足了两圈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插手这桩事。

就文哥儿那性情,未来各种非议肯定是少不了的。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即便拦得了这一次,日后难道还能拦下十次八次不成?

远在高邮的文哥儿并不知道今天的京师又充满了关于他的传说。

文哥儿领着朱厚照在外溜达了一天,一开始还算积极地给朱厚照示范了不少提问技巧,后来他就开始摸鱼了。

还美其名曰放手让朱厚照自己试着去了解民生民情。

文哥儿一路上优哉游哉地尝了不少高邮农家小吃,偶尔吃到格外好吃的还力邀朱厚照一起尝尝。

到了午后他们路过一处村落,朱厚照照例跑去找人聊天儿,而文哥儿从周围的小孩儿口中听说这一带螺蛳特别多,饶有兴致地跟着他们跑去摸螺蛳。

这事儿他当初在吴宽的东庄里没少干,脱了靴子捋起裤管,下水一摸一个准,动作比那群扎着小揪揪的村童都熟练!

朱厚照本来正和人说着话,一转头发现文哥儿不见了,跟人一打听才知晓文哥儿跑河边摸螺蛳去了,只觉他这小先生很多时候都不太靠谱。

不过他在东宫连螺蛳都没吃过,对活的螺蛳长什么样也有些好奇,当即循着别人指引的方向寻文哥儿去。

不想朱厚照才刚走到那条据说螺蛳特别多的小河边,就看到本来应该在河岸边玩耍的文哥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游到河心,费劲地捞起个几乎要没入水里的村童往岸边游。

朱厚照心咯噔一跳,赶忙对左右说道:“你们还不快去帮忙?”

两个善水的侍卫忙跑过去帮着救人。

周围那些村童身上都湿漉漉的,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

高邮这边江河环绕,大家都是泡在水里长大的,几乎没有不会游泳的。可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再善水也难免有出意外的时候,家里人没少告诫他们要小心。

他们以前只觉得大人是在吓唬人,这会儿真遇上了才知道害怕。

这条河不算太宽,河水也不算太深,那小孩也就腿抽筋了才呛了几口水,便是只有几个同伴也是能救上岸的。就怕同伴们都没及时发现,人一不小心就被淹没了!

朱厚照一行人跑过来的时候文哥儿已经快游到岸边了,见两个侍卫要下水来帮忙,他喘了口气才说道:“不用下来了,你们在岸上接一下人就好。”

文哥儿本来只是捋起裤管在石岸边摸螺蛳,眼下却是全身都湿透了,连头发都在滴水。

他将呛了水的小孩先送上岸,自己也麻溜回到岸上,帮着那小孩把灌进去的水吐了出来。

末了文哥儿还告诫了他们几句、让他们以后千万别独自下水,才让那小孩的同村伙伴把他给送回家。

碰上这样的事,那几个带文哥儿来摸螺蛳的小孩儿也不敢在这边多待了,赶忙挥别文哥儿各自归家去。

朱厚照一语不发地站在边上看文哥儿忙活。

江南已经入夏了,下午的阳光暖和得很,文哥儿下了趟水倒也不觉得冷,只是衣裳湿漉漉的到底不舒服,他便准备去寻户农家买身布衣替换一下,好生收拾收拾再回城。

他转头对朱厚照说起这一打算。

朱厚照看了眼文哥儿还在滴水的头发,点头说道:“那去吧。”

一行人还没走到村子那边,刚才那落水小孩的家里人已经寻了出来。

这家人对着文哥儿自是千恩万谢,还邀他去家中换衣裳,说是家里正好有小叔子的衣裳,她们家小叔子也是读书人,身量与他差不多,穿着应该还算合身。

文哥儿想了想也没推拒,跟过去换了身衣裳。

旁人的旧衣用料自然不如他自己的衣裳好,不过穿起来十分熨帖,显见这衣裳的主人平日里非常爱惜它。

文哥儿便把自己那套衣裳留下当做交换,准备趁着天色还早回城去王磐家吃大户。

一行人出了村子,文哥儿便注意到朱厚照安静得有些古怪,不由问道:“殿下怎么了?”

怎么这小子一脸的不高兴?

难道是这两天被刺激太多次了?

朱厚照脚步顿了顿,过了好一会才绷着脸说道:“哪怕是为了救人,小先生下次也还是别以身涉险为好。有那么多人在周围,你随便喊个人都能去救的。”

江南这地方只要吼一嗓子肯定能出来百八十个凫水高手,哪里轮得到文哥儿一个外来人逞英雄?

他小先生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才会不假思索地亲自跑去救人。

文哥儿没想到朱厚照是为着这事儿才满脸不乐。

文哥儿道:“我没琢磨那么多,瞧见我离得最近就先去救人了。”

何况周围在那儿玩耍的都是些小孩子,他一个十几岁的人哪能差遣这样的小孩儿下水去捞人?左右这也算不得多危险的事,他还是有把握将那么小一孩子顺利救上岸的。

朱厚照道:“那小先生以后得多琢磨琢磨。”他止步看向文哥儿,“若是小先生你日后为救旁人出了什么事,便是那人侥幸被你救活了孤也会命人把他活活打死。”

因着有从小玩到大的情谊在,朱厚照在文哥儿面前很多时候都收敛了自己的脾气,鲜少摆太子的架子。

可这次他还是没忍住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别说什么身为太子得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他就是觉得旁人的命比不过他小先生的命!

他绝不是在说气话。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别说只是把对方活活打死了,哪怕是把对方抄家灭族他都不够解恨。

朱厚照神色有着罕有的平静,仿佛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

事实上他确实也只是在陈述事实。

文哥儿皱起眉。

他一直清楚朱厚照有专横霸道的一面,只是平时朱厚照不太表现出来,他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看来这小子骨子里到底还是皇家的种,估摸着从生下来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能掌控别人的生死。

但这次朱厚照说到底也是担心他出事。

文哥儿只能无奈说道:“……我这不是没事吗?要是没把握把人救上来的话我也不会下去,我不会做那种害人害己的事。”

朱厚照道:“孤这不是没做什么吗?”

他刚才也是极力地忍耐着,才没有在那村子里当场发怒。

要是他小先生真有个好歹,他没法保证自己不迁怒旁人。

文哥儿瞅着眼前这只想也不想便能轻松反击回来的小猪崽子,突然有些犯愁。

若说他小时候确实有占个“东宫旧故”名头的想法,将来不小心进了大牢别人也有由头帮忙捞捞,可现在他猛地意识到一件顶要紧的事——他是不是把小老板的好感度刷过头了?!

要知道自古以来和皇帝关系太好的人要么没有好下场,要么没有好名声!

不会吧,不会有人辛辛苦苦考了状元,最后却进了奸臣传吧?!

有点愁人。

师徒俩各怀心思,一直到进了城都没再交流。

直至到了王磐家,文哥儿才重新快活起来,因为钱福他们居然都在。

想想也不稀奇,明代扬州多美酒,其中又有许多美酒以高邮酒为佳,好酒之人寻着酒味找过来实在再正常不过。

文哥儿见王磐与钱福他们在把酒言欢,好奇地问钱福:“你们和西楼先生早前认识吗?”

钱福笑吟吟地道:“早前不认识,现在认得了。我们这种倾盖如故的交情,你这个不喝酒的人永远不会懂!”他说罢给文哥儿倒了小半杯高邮有名的蒿酒,“这酒你倒是可以尝尝,喝起来有种很独特的苦味,肯定不至于醉人。”

文哥儿还没说话,朱厚照就臭着一张脸说道:“还是别怂恿他喝了,他刚才还跳下水救人来着,可别喝了酒又生病。”

文哥儿平时精力过于旺盛,当初生的那场病简直弄得人尽皆知,以至于京师至今都没人敢再灌文哥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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