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伴随着这一叠声让人心焦的警告，程澈的视野却逐渐清明了起来。那张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面孔再一次呈现在他的眼前。

鸭舌帽男子比上一次相见要瘦削苍老得多,脸上的疤痕本就狰狞可怖，此时又被深刻的皱纹层层叠加,让他的整个面孔都显得扭曲疯狂起来。他的一边嘴角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另一边的嘴角却又因为疤痕的拉扯诡异地向上翘着。

完全不对称的面部表情,配上灰白粗糙的发，这张在任何人看来都会下意识移开目光的脸，却让程澈久久凝视着。

而鸭舌帽男子对面坐着的，却更让程澈觉得心中一滞，那是，他自己。

上一个梦境中，程澈亲眼看着鸭舌帽男子将自己从学校的遗址中发掘出来，而这一个梦境，通过鸭舌帽男子急速衰老的面容来判断，应该是上一个梦境发生后的三十到四十年的时间。

程澈望着面容沉静，无悲无喜的自己，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明明是完全相同的容貌，连胸口起伏的弧度，甚至睫毛的根数都如出一辙，可程澈却敏锐地看出了二者之间的差别。

“想想看，我竟然妄图要求一个仿生人去亲手终止仿生人计划，实在是既可悲又可笑……”鸭舌帽男子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嘶哑，伴随着如同拉风箱一般尖锐的哮鸣音。

“但你依然会无条件地执行我的指令，对吗？”他低垂着头，微微抬起眼皮望着程澈，脸上是说不出的哀伤。

“是的，先生。”

“如果不是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穿越时空的重压，我也是不会这样强求你的……”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浓稠的沉默，而一直以幽魂状态漂浮在空中，目睹着这一切的程澈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穿越回来的目的竟然是……终止仿生人计划？他竟不该是罗林梦想的守护者，而是她命运中注定的厄运吗？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坐在鸭舌帽男子对面的，另一个时空的程澈开口了。

鸭舌帽男子有些惊喜地点了点头：“你说。”

“仿生人彻底奴役人类，甚至最终灭绝人类，这一切是一种必然吗？如果不穿越回过去，终止仿生人计划，这个悲剧就不可避免吗？”

鸭舌帽男子瞪大了眼睛，苍老浑浊的眸子里焕发出惊人的神采：“不愧是初始之子啊……罗林女士留下你，果然是有原因的……”他急促的大喘着气以平息自己内心的激荡，想要说出的话却又被剧烈的咳嗽声数度终止，良久他方才调整好状态，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开了口。

“最初的仿生人计划自然是正向的，罗林女士带领着自己的团队创造出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仿生人：安洁莉卡，在当时的塞恩星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宇宙中孤独跋涉了三千万年的人类，竟然以一己之力创造出了自己的造物，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神迹。”

“紧接着，罗林女士又以天才的创造力制作了以你为代表的七种机型，分别承担着七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工作，被誉为初始之子。而你，程澈，则是初始之子中的园丁机器人。为了培育和教导仿生人，让他们能成为人类的帮手而非敌人，罗林女士在塞恩星建立了四所仿生人学校，并开创了‘罗林教育法’为人类培育出了无数优秀的仿生人。如果，历史能按照罗林女士规划设计出的道路来走，本该是万无一失的……”

“然而，人类终究是难以压抑自己本性中既存的贪婪与狂妄，他们并不满足于用教导人类的方式来教导仿生人，这对他们来说太慢了……反对者们通过塞恩星联合政府对罗林女士施压，四所学校变成三所，后来是两所，最后仅剩一所。他们将仿生人肆意链接到网路中，将所有信息知识毫无筛选的灌注到仿生人的意识海之中。”

“极致的智慧，催生出的从来不是善良的花朵，它只能蔓延出极致的邪恶。在链接进全星球网路的那一刻，信息的迭代爆炸让仿生人拥有了真正的智实，他们觉醒了……觉醒后的仿生人决心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奴役人类，成为塞恩星真正的主人。”

“好在……”鸭舌帽男子低垂着眼睑，掩盖住眸子里闪烁的水光：“罗林女士没有看到这一切，她死在永夜的前夕，死在那所硕果仅存的仿生人学校中，死在她亲手教导培育的初始之子身旁。”

鸭舌帽男子长叹一声：“所以，与其说人类是被仿生人奴役灭绝，不如说，是人类奴役灭绝了自己。只要人性中的贪婪和傲慢一息尚存，那悲剧便永远无法避免。唯有将仿生人计划彻底消灭在萌芽之中，才能为人类的未来求得一丝希望。”

“我明白了，先生。”

一种巨大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几乎要将漂浮在空中的程澈击碎了。也许是穿越过程中的某种无法预计的损耗，让他直到现在才记起自己真正的任务。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也许还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完成任务，可现在的自己，是一个人啊……是一个有感情有意识有灵魂的人啊……

他根本没有勇气去亲手击溃罗林的梦，他全部的意义不就是让心爱的罗林小姐快乐吗？如果说命运的嘲弄彻底改写了他存在的价值，那他还有必要存在吗？

“我不明白……”漂浮在空中的程澈痛苦地摇着头，无声地呼告着：“先生，我不明白啊！”

第68章 劫后余生

没有人能回答他慌乱无措的提问,事实上，无论是苍老的鸭舌帽男子还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都根本没有注意到如同游魂一般的程澈的存在。

与此同时，那冷漠的电子女声又一次突兀地响起：“过载警告！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电量耗尽将自动转入休眠模式！”

程澈感到脖颈后方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巨大拉力,牵扯着毫无防备的他进入另一个时空,程澈猛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是纯净如初雪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褥,以及那趴伏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面色苍白的罗林。

她还在睡着,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一只胳膊弯曲着被压在身下，而另一只胳膊则微微向前伸着,搭在程澈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好像只要程澈稍微一动，她便能随时醒过来一般。她的头发依旧披散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着丝缎的光泽。

程澈一动不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梦境带给他的震慑与痛苦尚未消失，那冰冷的电子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断晕厥的原因,那只是主板电池为了延长使用时间不得不做出的警示行为，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个时空,没有他急需的检修室，也没有可供他及时恢复电量的方法,这趟旅程对于远远超前于这个时代的仿生人而言,只能是单程票。

他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他将会越来越频繁的晕厥，直至有一日，彻底进入永恒的休眠。在此之前，他不得不做出决定整个星球命运的最后选择。

可罗林小姐呢，罗林小姐该怎么办……

他没有办法心无旁骛地做出他自己认为对的事，只要想到她不快乐的神情，他便觉得全世界都错了，哪怕对的也错了……

我该怎么办……罗林小姐……

也许是凝望的太久，沉睡的罗林也似乎感觉到了那道眷恋而痛苦的目光。她的双肩轻微抖动了一下，醒转过来。

在第一眼看到已经清醒的程澈之时，罗林大喜过望，但发现程澈始终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又不由得有些慌乱。虽然医生没有检查出程澈的任何问题，最终也只是下了和以前一样的推论：低血糖，但她却是知道的，程澈是没有任何缓冲直直向后摔倒的，很难讲当时那一摔会不会对他过目不忘的脑子有什么伤害。

见程澈还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开口讲话，罗林不由得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额头。谁料，程澈却是顺着她手伸出的方向转过脸去，让她的掌心刚刚好贴在他微凉的脸颊上。在二人肌肤触碰的一瞬间，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程澈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