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37)

作者:莲鹤夫人 阅读记录

厄喀德纳见他吃相凶猛,心中升起十二分的高兴。直到谢凝塞得肚皮溜圆,再也吃不下了,他才叫大蛇将杯盘撤下去。

“唉,”他望着谢凝,热切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食水下肚,谢凝总算活过来了,他满足地抹抹嘴,摆脱了饿死鬼的状态。

……喂,我怎么坐在厄喀德纳的尾巴中间了?

既然饥饿不再严重干扰他的神智,谢凝缓过一口气,马上注意到了他眼下的奇怪处境。

他吃惊地望着身下环绕活动的蛇尾,妖魔的腥气,犹如糜烂腐败的花香,深厚地萦绕在他周围。谢凝发觉自己的后背正贴着厄喀德纳的皮肤,以及黄金珠宝的精巧棱角。

他立刻为这种不寻常的亲近感到毛骨悚然。

物种之间的差距,大于云泥的分别。作为普通人类,谢凝就像一只坐在恶龙头顶的兔子,应激反应都快出来了。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我出现幻觉了吗?

还是说,我又穿越了,这次穿越的是一个“谢凝与厄喀德纳相亲相爱”的神奇时间线?

厄喀德纳殷切地盯着他,面对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身材和刺青,谢凝结结巴巴,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他又不能忽视地宫主人的询问。

“我、嗯,我……”

磕巴到一半,谢凝竭力在脑海中抠搜适当的词句,来替换这个时空的语言,他忽地愣住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从头到尾,自己与厄喀德纳沟通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都是自己的母语,而不是这里的官话。

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厄喀德纳觉得很新鲜:“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说的不是你们的语言啊!”

“话语通过舌头发音,不过是为了传达人心中的意思。”厄喀德纳说,“哪怕是一只光会咩咩叫的老山羊,它在遇见草场时也是喜悦,遇到饿狼时也是惊惶。言传心意就够了,文字只是人为造成的隔阂。”

说完这话,他又耐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

谢凝低下头,他看到一线金光,在厄喀德纳的漆黑蛇鳞上依次晃动,仿佛波纹粼粼的湖面。

他决定先不告诉厄喀德纳他的真名,反正老国王也给了他一个本土名字。

至于来路,就更不能直言相告了,厄喀德纳是喜怒无常的妖魔,到了这时候,谢凝还不清楚,他对自己的优待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莫非是为了昨天晚上的芳香精油spa?

那更没道理了,身份摆在这里,厄喀德纳把控着地宫,乃至一个强大国家的命脉,想要什么没有,还会缺给他抹油的人吗?先藏着点儿吧。

谢凝打定主意,回答说:“我叫……他们都叫我多洛斯,我来自一个名为艾琉西斯的小国家。”

厄喀德纳分叉的舌尖在空气中嘶嘶摆动,他舔舐着这个名字,像要彻底吮净其中的甜蜜意味似的。

多洛斯,真是个好名字!难道他不是命运赠予我的礼物吗?

厄喀德纳欢欢喜喜地记牢了它,至于那个名为艾琉西斯的故国,他并不如何在意,事实上,多洛斯现在只有一个值得留恋的故乡,那便是阿里马的地宫。

他又问:“你为什么哭泣?”

谢凝:“……”

谢凝回忆起自己饿昏头时干下的好事,尴尬得深呼吸三次,脚趾差点没把牛皮凉鞋抠烂。

人真是不能饿的!他沉痛地想,服了,这次鬼哭狼嚎一顿就算了,下次可别被人逮着机会,骗到借网贷、搞传销、当皮包公司法人去了。

见他皱着脸,久不回答,厄喀德纳便像之前那样,握着他的肋下,轻轻晃了晃——他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动作了。

谢凝回过神来,急忙快速回答:“呃呃呃其实我是画画的!我很想……我的意思是,你很美,我很想把你画出来,可我的水平太低了,没办法做到。所以,我就比较沮丧……”

听到他自然流露出的赞赏,厄喀德纳心花怒放,真像一股甘甜清泉,流淌在他皲裂干涸的心间。只是,一股小小的泉水,怎么能BaN滋润整片枯槁的沙漠?他恨不得再让多洛斯重复一千一万遍。

同时,他宽容地体谅了少年的妄想,只因他年轻又天真,不知道魔神的形体是不可描摹,亦不能重现的。原始神族身上携带着不可直视的魔性,那些不具美德的人类见了祂们,纷纷要激起心中所有的野心、残忍、粗暴与顽固,激起人类诞生之初的罪孽。

不过,既然厄喀德纳决定要偏执地宠爱这少年,他会满足这个小小的愿望的。

“你的画作在哪里?”他问,“拿来与我看,让我指点你的疏漏。”

谢凝有些意外,但他和自己的画册分离了这么久,心里早就惦记得不行,连忙回答:“就在我的行李边放着!是一个大约这么宽,这么长的本子,封皮用墨蓝色的布包着。”

厄喀德纳再下达指令,又有两条大蛇游曳而下,朝着目的地去了。

“你……我想问一下,就是,”谢凝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听了这个问题,厄喀德纳哑然地轻嘶,不能告诉他原由。

因为你抚摸我的蛇尾,对我大胆地求爱,歌颂我的美丽——你甚至为不能重现它而悲苦地哭泣,可是,我却不能回应你的爱。

如此脆弱、如此渺小,你无法承受任何激情。我的亲吻会烧净你的身躯,至于我的爱抚,假使我没有控制自己的流毒,恐怕死神早就上升到我的行宫,绞尽脑汁,思索怎么才能从我手中抢夺你死去的灵魂了。

“这是个秘密!”蛇魔苦涩地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谢凝一头雾水,对厄喀德纳的脑补一无所知。

大蛇再度折返,它们带回了谢凝的画册和行囊。

“对对对,就是它!”谢凝高兴地抱着本子,他打开给厄喀德纳看,蛇魔便将头探出他的左肩,准备观赏少年的作品。

他怀着指点的心情,结果反而令他大吃一惊。

——皎洁光滑的纸页上,呼之欲出地描画着他的形体,黑发褐肤、表情逼真,刺青宝饰无一不全,要不是纸面不会反光,他真以为自己是照了镜子!

尽管画家没办法重现出妖魔的神韵,但这仍然远远超过了人类可以达到的水准。

受到缪斯青睐的艺术家能够画出来吗,独得阿波罗喜爱的祭司能够画出来吗?也许厄喀德纳已多年不曾在大地上行走,可他完全可以断言:这便是低处神祇之下,高踞人类之上的技艺。

奥林匹斯的众神向来钟情于记叙者,不管是诗人、歌手,还是画家、雕塑家,神祇总为这些人类在神庙中安置了各种各样的职位,不叫他们淹没在平凡人当中。只因能够流传于世的东西都是不朽的,即便末日来了再去,被记载者的光荣仍然会留存于世间,供后代绵延不绝地纪念。

那是神与英雄的特权。

他本不必来阿里马的地宫啊!这儿黑暗、凄苦,一半是炙烤的火炉,一半是刺骨的冰窟,远离文明,没有阳光,缺少歌舞,自然也全无欢笑。雪白巍峨的建筑不会在此处耸立,盛大的宴会亦不得于此处举行,这里只剩下被放逐的古老魔神,以及更多粗野的地母眷属。

这孩子走进宫廷,国王便喜悦地奉他为座上宾;走进神庙,奥林匹斯的诸神同样要争相从云端探头,抢夺他的归属权;他与天才的歌手俄耳甫斯一齐走进冥界的深处,走到哈迪斯的面前,冥王或许会为俄耳甫斯的琴声打动,允许他和他的妻子离开死亡的领域,但祂是一定要留下多洛斯的!你看他的手指纤细洁白,却能描绘出多么真实的东西,在他笔下,赞美更加令人心醉神迷,责备也更加强壮有力。他画出神明的宴饮,务必要使凡人生出攀登奥林匹斯山的狂想;他画出罪恶的行径,画中囊括的所有对象,一定在数千年之后依然叫人指点唾弃。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