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40)

作者:莲鹤夫人 阅读记录

他的身体要好起来,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功夫,能与父母兄长和睦美满地在一起,已经是他刚醒时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了,没必要因为一点小毛病,就让家里人不得安生。

晏欢一怔,好容易得了他亲口说的两个字,顿时欢喜得如同接了圣旨。他不能理解刘扶光为什么要他“别说”,但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保证一个字也不往外说。

只是,那盘花里胡哨的玩意还在。

晏欢踌躇片刻,他的眼神瞥过熙王后带来的果船,造型简单,一嘟噜圆滚滚的莲子堆在上面,还逗趣地做出了个宝塔的模样……这手艺不像是宫廷的厨子,倒更像是熙王后自个做的。

要不把它处理掉,或者远远地弄走?反正扶光也吃不得,放在这不过是扰人视线,看得闹心……

龙神的脑筋转了几圈,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这么干是有问题的,可他实在想不出哪里有问题。照理说,果船并不值多少钱,上头的材料随处可见,做这个东西,花费的时间更是微小到不值一提。这东西又这么香,摆在只能看、不能吃的人面前,不是一种折磨吗?

他这么思来想去,真要动手把这玩意弄走,晏欢又迟疑了半天,像一头面对着陷阱的野生动物,不知是该一头扎进去,还是转身就走。

他凝目的时间一长,上头灵气盎然的莲子都开始迅速发黑,刘扶光眉心凝滞,眼看要皱起来,显出不高兴的模样,晏欢心头狂跳,急忙脱口而出:“这个又香又好看,它一直摆在这,你的心情也会好,对不对?”

神祇的金口玉言一出,愿力加持,原本蔫下去的果船立刻抖擞回青,香气色彩更甚从前。

看刘扶光的眉目微微舒展,晏欢真是大大松了口气。他故态重萌,偷偷把方才那只小碗卷进体内,复又潜入宫室的地下,一面偷看刘扶光的一举一动,一面困惑地复盘刚刚差点发生的事故。

除了刘扶光曾经施予他的爱,晏欢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正向情感,都是理解不能的。为了揣摩刘扶光的心情,他很想要学习领会正常人的情感,只是效果总是不尽人意。

他在下方盘旋了一圈,九目分出一目,盯着那小小的果船。

卿卿为什么不要我把他的身体情况告知给他的家里人?我要收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晏欢在身上打磨着锐利的爪尖,来回地思索,最后,一个念头骤然闯入他的脑海,使他醍醐灌顶。

——倘若那果船是扶光送给我的东西,而有旁人多管好事,替我冒然丢掉了它呢?

如此换位,终于使晏欢明白了刘扶光可能会生出的感受,就像开天辟地,从无到有的第一道光,一下照得他豁然开朗,长长地出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如此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考量,是他之前从未做过的举措。晏欢不由既庆幸,又新奇。

可算让我学会了,他放心地想,这下再跟扶光相处起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吧?

自觉习得了新本领,晏欢非常高兴,他心满意足地窝在地下。傍晚,一家四口汇聚在刘扶光的房间,彼此说说笑笑,聊天谈心,晏欢也没有用“扶光该休息了”的理由打扰,毕竟,设身处地的想想,假如这是他与扶光私人的相处时间,他也不乐意有人来扫兴。

是夜,晏欢闭目小憩。

自从与刘扶光重逢,他总能嗅到爱侣的气息、感受对方的存在和重量,过去使他畏惧又渴望的睡眠,也成了不足为道的小事一桩。

龙神的呼吸绵长不绝,他以真身入眠,周身氤氲着雄浑浩瀚的神力,犹如沛然莫之能御的星海,源源不断地翻卷上去,反哺给侧卧在床榻上的刘扶光。

过去的六千年,晏欢做过许多次梦。

除开后来一遍遍重复的谵妄梦境,准确算来,他第一次入梦,应当是在他动用手段,将东沼用瓶中术收起来之后。

那时候的晏欢,先杀大批真仙,再将至善的元神吞下腹中,既无外敌、亦无内患,大道圆满、天意无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刻。而东沼雄踞汤谷,本为阳出之地,日德丰沛,假使东沼要举世征讨恶神,那也是个不小的麻烦,但晏欢毫不在意,出手便是一招制敌,在诸世观望的时刻,直接将一国封作棋盘大小,锁进了自己的宝窟当中。

多么神气威风的古老后裔,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的大神!

一时之间,晏欢什么都有了,无人再能约束他,无人还敢唾恨他,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将道也取而代之,将天地重新融合为混沌不分的状态,因为他正是这样一个“清浊一体,善恶共生”的龙神。

然而,极端的狂欢过后,就是极端的疲惫。享受,并且适应了所有生灵的恐惧和臣服,晏欢不禁感到了疲倦,他想,也许我是该睡一觉了,等到这一觉醒来,诸世又会生出许多新鲜的事物,等着我用力量将其愉快地摧残。

于是,他大摇大摆地占据汤谷为巢,任由流毒的恶填满日出之地的每一个角落,就此沉沉地睡去。

第一个梦是十分琐碎、不连贯的,晏欢只在里面依稀瞥见了刘扶光的身影,听到这个昔时的道侣对他说着模糊不清的话,只有温柔的足以使人生出暖意的语气,还是他过去熟悉的调子。

很奇怪的是,第一个梦里,只有一个细节异常清楚——晏欢看到了刘扶光的袖口。

这个出身皇室的尊贵王子,最喜欢穿的衣物,却是一半完好,一半磨损的旧衣。在一切都变幻不定的梦境中,他竹青色的袖口磨起了绒绒的毛边,隐隐透出底下织线的浅缥颜色,衬着手腕处素白柔软的肌肤,无端令人觉得舒适,只想将脸轻轻贴上去,再来回地蹭一蹭。

长达数十年的一梦转瞬过去,晏欢睁开眼睛,不由暗暗地发笑。

有趣,他饶有兴味地想,不知怎的,竟梦到那个俏冤家了。

龙神探手,伸进自身肚腹,漫不经心地揉捏着那颗他还未完全消化的至善元神。他对刘扶光暗下杀手,使其道心剥体、摔下钟山的事,仿佛只发生在昨天,嘻嘻笑着喊一声“俏冤家”,晏欢是没有丝毫压力的。

只是……

晏欢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刘扶光那仿佛着凉,又似惊讶的轻轻一声“啊”,尚于耳边无比明晰地回荡,无缘无故,居然叫晏欢觉得有些刺人。

他收了笑容,放开那颗暖融融的,竭力维持不化的小玩意儿,起身向外走去。

不该想的事情已经想了太多,该找点别的乐子了。

第二次的梦,比第一次来得更加突然。

有了穿行诸世的神能,晏欢每次出去“找乐子”,都要吃得满肚子血肉才乘兴而返。善恶汇聚一体,他的神力没有尽头地疯长,当下的龙身,早已不能再容纳他过于庞然的力量,非要每次依靠外力重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进阶速度。

这一次,晏欢梦到了清晰得多的情节。

晏欢为人处世的理念,向来是床笫上随意浪荡放肆,下了床有多远滚多远,别在他跟前现眼,但刘扶光可不是这样,他含情脉脉的温柔,就像一壶慢慢沸腾的清水,可以让人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皮开肉绽。不管床上床下,他喜欢肢体上的触碰,譬如拥抱和爱抚,和他在一起生活,晏欢真的时常会生出“我早晚有一天要被逼疯”的感触。

双手绵绵地交握,捻一捻耳垂上的金环,素日里的亲吻面颊、亲吻嘴唇……晏欢都能忍受,唯独一点,刘扶光很喜欢梳理他的头发。

他不用梳子,只以十指,轻而缓慢地贴着晏欢的发根,绵密地捋到发尾,这具用以伪装的皮相,倒是生着一头与他性格相贴的头发,发丝根根粗硬,浓密如能绞死人的墨汁。

每当这个时候,刘扶光就会低低地窃笑,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龙君长了好头发,又多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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