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58)

作者:莲鹤夫人 阅读记录

当他们见到宛城城主的时候,连晏欢都难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对方一眼。

“像个痨鬼,”晏欢轻声说,“而且,不是普通的痨鬼,是被八百条野狐轮番掏干后的痨鬼。”

刘扶光不理会他,在他的视线中,城主枯坐于美轮美奂,四处陈设水晶银镜的玲珑宫殿,就像金玉棺椁中的一具萎缩陈尸,保管完好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旧纸触感,仿佛用手一捻,就能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层干碎屑。面上黑气之重,以致淹没五官。

宫室华美锦簇,精美的大镜高悬各边,却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举荐了两位先生,”城主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开口,语气仿佛梦呓,态度倒是谦和,“倘若二位能侦破这起连环凶案,宛城上下,都会感念你们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谢……”

刘扶光仔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貌,殿中侍者众多,镜面里人影绰绰,唯独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于中央。

“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什么头绪?”城主问。

刘扶光道:“世间奇诡怪事,许多远超常人能及之力。这两起凶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确实不是人做的,是至恶在恐吓你们罢了。

城主点点头,颇为认同:“先生说得是啊……现下凶案频发,凶手的所作所为,简直冷血至极、毫无人性,令我等心寒齿颤……”

他沉默片刻,又问:“依先生之见,能做下这等恶事的,究竟是何物?”

刘扶光无奈一笑,先糊弄道:“或为妖魔,或为凶鬼,抑或地脉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阴阳二气开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经安稳了许多年,圣宗治下,更是岁和时丰。据我所观,四海内外,连个冤案都看不见。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晏欢目光讥讽,他怕自己冒然笑出声来,便在刘扶光身后,用手指悄悄摸着他衣角上细密的纹路。于是一瞬之间,欢喜再次胀满他的胸膛,将他从至恶,重新变成了一个心满意足,愿对一切宽容相待的男人。

刘扶光心中微微一动,他直视城主的眼睛,说:“海面平直,细微处仍有浪花涌动。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风波永定。”

看着刘扶光的双目,城主梦游般的神情凝固了。

良久,这个凡人忽然笑了起来,拍击双掌,大声道:“厅前设宴,我要请两位先生喝酒!”

仆从像开闸的溪水一样快速流动,琳琅杯盏、金盘银瓯,霎时团团簇拥在桌边。城主又唤了几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着浅口的玉质酒斛,斛内盛满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圆镜,映着满室灿灿灯火。

此情此景,纵然称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丽红尘的极致体现了。但刘扶光生来淡泊物欲,晏欢更是将诸世财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态度平平,不过礼节性地应和。

城主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起身敬酒,对刘扶光道:“恕我冒昧,敢问二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么?”

刘扶光想了想:“其实,我们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点了点头,神态中不见失望,只是道:“我观先生,似是对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问。”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走南闯北,想来见多识广罢?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过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刘扶光不动声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城主慢慢撑着坐下,疲惫地笑道:“真要论起来,世间最匪夷所思,最俗滥庸常之事,不就是长生么?”

破天荒的,晏欢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介于好笑和嗤笑之间,除了刘扶光之外,却听得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窖,恶寒从内到外地喷涌出来,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在一瞬间发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刘扶光按住了他,不露声色地问:“城主也想求得长生么?”

城主惊惧不定地瞄着晏欢,哆哆嗦嗦了好一会,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刘扶光想了想,抬头道:“道家说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意思是为人要保持宁寂与清静,不要使你的身体劳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摇荡,这样就可以得到长生。但这话里的长生,并不是真的长生不死,只是能尽可能地延长一个人的寿命罢了。”

他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下天干地支的符记,城主被他的话语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长脖子,探着头细看。

“至于另一种长生,则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的长生。”刘扶光认真道,“所谓无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正因为它们不为自己而存在,天与地囊括万物,因此它们永世不灭。只不过,这样的境界,也不是个体能够达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着桌上的符号,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着他的面貌,刘扶光惊讶地发现,映在酒面上的人形,并非现实中满身黑气的干尸,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欢也看到了这一异象,他眉心微皱,又很快松开,对刘扶光低声道:“像是执念。”

“执念?”

“执念是咒,许多人的执念,则是一种强大的‘氛’。”晏欢解释道,“他们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所以无论是镜中,还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们自认为的模样,而不是真相。”

在幻梦中翻滚了六千余年,想必诸世再没有谁,能比至恶龙神更清楚执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飞快地瞥了晏欢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敬畏地问:“那……另一位先生,又对长生有何见解?”

晏欢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这一抬眼,已叫城主内心颤然觳觫,忙用酒杯掩着自己,不敢直视。

“——人其尽死,”晏欢懒散地开口,因为刘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类的问题,漫不经心道,“而我独存。”

倾听了至善与至恶的回答,城主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吭声。

刘扶光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就像唤醒了一个缠绵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现了一丝久违的、清明的光。

“两位先生高见,只是说得还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语,“长生之人,世间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寿数千载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种长生,”城主打断了他的话,含糊地说,“我的意思是,千秋万代,与天同寿——这样的长生之人,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看着他,但城主说完这一句话,便再没了下文。他有种感觉——似乎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状态下,城主正竭尽全力,想要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脸色已然变了,灯火煌煌,犹如照着数名死气沉沉的僵尸。

其中一人断然说:“长生之事,未免太过虚无缥缈。”

“大人莫受花言巧语的侵扰,这二人有无真本事,还待商榷。”

“大人困倦了,还是早些歇息得好,凶案一事,王城自会派特使前来协助。大人明鉴,勿要听信钻营之徒。”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这些清客犹如护院的家犬,因为陌生路人踩到了自家的院子,便陡然露出了不善的真面目,倒令他们感到新奇了。

晏欢蠢蠢欲动,不管面前这些是不是脆弱短寿的凡人,作恶的乐趣总是不分大小的,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但刘扶光制止住他,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城主举着酒杯,仿佛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古人云,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可是,我总觉得,这杯酒怎么都喝不完,天底下的人,也怎么都喝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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