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32)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卓思衡也觉得自己随便路上逮住个人就犯职业病的行为该改一改,也笑了笑道:“初来此地见到巴楚风俗实在眼乱,多谢姑娘指引。”

此时仪式似已入尾声,卓思衡见宋端在一边哪有半点不适,正开开心心和本地乡民一道争抢烧过的藜种,抢到后被烫了手,将还在冒烟的种子在两手间来回翻腾。

自己仿佛是带孩子春游的感觉油然而生,卓思衡无奈笑着摇头,但见台上的大巫在朝自己招手,于是便请面具少女引路,二人绕至祭坛后的竹棚吊脚高屋,走进去后,大巫也颤颤巍巍而入,卓思衡便和少女一同去搀扶,只听大巫说了几句自己根本听不懂的土语,他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少女。

“大巫妪说你是贵客,不必纡尊降贵来扶她。”少女用标准的官话翻译道。

说来惭愧,卓思衡精通本地土语,但此地方言却属楚音,简直犹如另一门外语,他还没来得及学,只好求助同声传译帮助。

“在下不算贵客,只是想了解一些本地风俗,多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少女替他翻译过后,听完大巫妪的话后却忽然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卓思衡,许久才开口:“大巫妪说,你的躯体的确只是凡胎,但灵魂却来自于九天之上,高贵无比,你能前来是她的魂魄离去前最后一件幸事,她要为你卜筮一卦,作为赠礼。”

卓思衡听得愣住了,他从来是不大相信这些,但被言中隐秘,他的心中仍是一惊一条。

只见大巫妪从腰间解下悬挂的犹如黑玉一般的龟甲,又看了看少女,从她鬓发间拔下装饰用的几棵蓍草,上面仍然盛开着白色的小花。少女也是一惊,不自觉后退一步,她仿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眼中的迷惑和犹豫并不比卓思衡更少。

大巫妪九次舞动蓍草,再将其花九朵置入龟甲,九次朝天地各方摇晃,最终洒落地上。

她摘落面具,跪伏在地许久,抬起头来时卓思衡才看到她布满沟壑依然看不出年龄的面容。

紧接着,大巫妪虚弱的微笑着对少女说了好长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少女才点点头,转向卓思衡说出了他的卜辞:

“两生两世,魂兮归来,凤还雷渊,再造万邦。天命反侧,朱明承夜,一步昭然,一念既惊。”

第86章

这几句谶语都出自《楚辞》卓思衡烂熟于心,但重新组合后他却难寻其迹。

大巫妪似乎扔未说完,几句过后,戴青铜面具的少女又用官话复述道:“大巫妪说,要你务必记得,龙生九子,然亦有百鸟朝凤而来。”

这就更玄妙了,卓思衡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发问,却被大巫妪礼貌请了出去,连少女也一并被赶了出来。

“大巫妪好久都没有给人卜筮了。”许久后,少女忽然开口,“我上次来安化郡的时候……”她说到此处却停住,没再吐露半个字。

卓思衡也不好缠着姑娘问这问那,只换了个话题道:“此地山川虽仍是闽越红土凛丘,可风俗却与百十里外全然不同,极具楚地风俗,小小一个瑾州便能汇聚如此多人文态貌,果然人杰地灵。”

面具少女似被他的话题引出兴趣,好奇问道:“你是游历来此的书生?准备写些游记成书作刊吗?”

卓思衡本想实话实说,可突然脑海里被少女的话点燃了一簇明亮光火,把他自南下以来好些不解和遗憾串联起来,他心中雀跃,不自觉就笑道:“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前两年南下路上,翻遍书籍,瑾州所记大多都是山川水文,寥寥几笔少有风俗风物的人文之事,害得我只能找本地人言传身教,若能真将此地物俗人趣历史沿革等考据记载下来,岂不是更能引人达观趋之若鹜而来?也好留下文教之便,令此等风光能流传沿人。”

说完他跟少女匆匆道谢,径直离去。

戴面具的少女站在原地看卓思衡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忽然笑出了声。

宋端此时已和本地人打成一片,他虽然不懂方言土语,但却会喝酒,热情豪爽没有半点扭捏,有人递来舀满乡酿的半葫芦瓢,他就接过来喝一口,若是姑娘递过来的,他就喝得一滴不剩朝人家笑,宋端的长相一等一的俊逸,已笑得好些姑娘都拥上前来要他喝自己舀来的酒。

好在卓思衡及时赶来带他突出重围,二人在一株巨大榕树背阴出休息,宋端竟用袖口去擦腮边残留的酒液,卓思衡看他洒脱自如的样子,纵使邋遢仍然有种举手投足间天然的意气风发感。

“宋公子跟随宋老板在此地久居,不知道是否听闻瑾州可有什么本地风物志?”卓思衡找他是有正事要问。

“大人叫我的字就可以了。”在卓思衡开口前,宋端仿佛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截住道,“既然咱们远离纷扰喧嚣,我在此地就只叫大人一句卓兄好了。”

“远达,既然我年纪虚长,那就这样称呼了。”卓思衡能客套出最熨帖的场面话,但不虚与委蛇的时候总是直接干脆,“你三叔说你其实读过很多书,但大多不求甚解,尤其到了瑾州来后,虽是遇书便翻,但草草两页又丢到一旁,不知可否看过什么关于本地的书籍?”

“本地地理山川的书籍倒是很多言及南方的地志多有记载,然而一条一句而已,也没什么好看。卓兄是眼见这样的情境,所以起了动笔的念头?”

宋端完全能跟得上卓思衡的节奏,这让卓思衡很是意外,一般来说,除了自己的妹妹和弟弟,几乎是没人能同他的思维同一个速率运转的。

“卓兄如果想动笔,那就得再花时间去体察风土人情和乡野万物,而且不止要在安化郡,瑾州四郡都得走遍,我看以你此时身肩的事物怕是不能够有这等闲暇了。”宋端随手折下草叶叼在口中,漫不经心道,“不如我来帮你?”

卓思衡侧过头看他,只见这位宋少爷闭着眼睛脸上尚有酣醉的酡红,也不知是真心话还是醉后的胡言乱语。

宋蕴和之前就求着卓思衡劝劝自家的侄子去求务正业,这位宋少爷是他们家的一大心病,打小最聪明最吃书的一个孩子,偏偏不肯读书,怎么浪荡怎么活,好歹到了二十岁,又不肯成亲,各处的游手好闲。他言及此处也是无奈恳切:“……也不求卓大人劝他考功名,这些如今我家也不肖想了,哪怕让这小子看看账本知些俗务,我们家也会对大人感恩戴德的……”

游历写书应该算是正业吧?

卓思衡不知道宋家心中的正业标准到底是什么,可他却觉得,能编成此本瑾州风物志,不单单是对本地有宜,更可传名后世,怎么说都不算游手好闲的无所为。

“能为此地留有书传记录风俗沿袭是好事,但也是费心的事。我妹妹在帝京编书已是一年有余,却只成三四篇人物辑录,仍有许多史料尚待编纂,或许三年才能成书初稿,远达你有这个想法固然是好,但决心与耐心却是不能少的。”卓思衡隐约觉得宋端并非在开玩笑,一路上的畅谈让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毕竟谁不喜欢坦率的聪明人呢?但宋端身上始终有种卓思衡难以深究的气质,他不会轻易为人下论断,故而先将想法挑明。

“卓兄是担心我一时玩兴而已?”宋端张开眼笑着看过来。

“其实若要真能当成玩,倒也很好。”卓思衡深吸气后依靠在树干上,反倒闭起眼来,“做官经商都有致仕和赋闲的疲惫之时,但真心乐事却能坚持一生,反倒可以持之以恒。要是远达能将编书当做乐事玩兴,我却愿意同你一道编纂此书试试看。”

宋端略显诧异看了卓思衡一会儿,低头一笑道:“卓兄果然和旁人不大一样。”

“那我就当是夸奖了。”

“卓兄鹤立鸡群,但也一定听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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