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67)

作者:乌鞘 阅读记录

皇帝没有表现出多开心,但从他感兴趣逐一询问卓思衡各人的情况来看,心情和兴致都是极佳的。

“这位是前两年重校过《三班文集》的陇州士林领袖,樊引,他所校注十分详尽,是我朝史撰考论的一大家。”卓思衡知道皇帝爱读《汉书》和《后汉书》,选出此人来专门介绍,“陛下若愿意,便请他来宫中经筵。”

“我也读过其书,樊先生亲自去到古战场参看考证,校准了许多古人叙述不详的地名与错漏,可谓治史精微,朕愿与之秉烛夜谈!”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皇帝眼睛都亮了。

“这位是梁壁书院的陶茂之,他之文辞章句习成汉韵,与其弟子和拥簇一道,被称为晋陵文派,他去年刚成一集,结成数十年钻研,将汉赋四大家之作集成一部,收录古今校义和他自己的评注,刊印之初,便是用当年左太冲的洛阳纸贵来形容都不为过。”

……

除此之外,还有好些研究四书或是五经、阴阳周易、纵横家学说等等全方位多角度人才,卓思衡仿佛是在推销一般,每个都说出些门道来,皇帝难得如此松弛听大臣的汇报,又见自己治下之世有如此多博学鸿儒,颇感骄傲,连叹道:“虽不及太宗之朝文治远仁,总算朕也没有辱没祖宗……”

皇帝崇拜太宗也不是什么新闻,他历来爱看太宗一朝的实录,这事儿卓思衡最清楚,他还怕皇帝不提太宗,既然提了,便立即接道:“本次国子监正是开了太宗朝所营造的讲厅文堂来举办讲学。”

“这是应该的,朕记得太宗曾钦此匾额?”

“太宗所赐怎敢不敬?与太祖御赐匾额一道悬于国子监正堂,才可垂范后世。”卓思衡看了看皇帝,“可是,太宗下令建造的主厅并未悬有匾额,不知臣可否请陛下御笔?”

将皇上和太宗相提并论,绝对不是单纯为了哄皇帝开心,这是一种政治需要。皇上自从主政以来,处处拿太宗的政事做榜样,屡屡引政处置事宜,均出自太宗实录,并非他真的是太宗的忠实拥簇,而是他需要给自己树立接近太宗的形象来营造权威感与帝王形象。

所以卓思衡的做法简直就是让皇帝的心坎里涌出难以估量的喜出望外。

皇帝当即提笔钦书“经纶范世”四个大字,叫来匠作监的内侍,吩咐尽快营造成匾额送至国子监,又命光禄寺筹备筵席,准备在崇政殿大宴天下选进学士。

安排完全部,皇帝看着卓思衡道:“云山,朕选你来执学政牛耳,果然没错,虽前几日略有波澜,然你也算劳心抚平,臣下一心为国治学,是你为公识得大体,自己却受了委屈,朕都明白。”

听到皇帝说自己受了委屈,卓思衡很努力才忍住笑,忧思满目深情道:“臣自幼支离,为求学奔波劳苦,一直以来便想大庇天下寒士,心怀读书人再无臣之哀碌享沐学风之志。是陛下给臣这样的机遇,臣如何不倾尽全力以报此知遇之恩?”

回到皇帝身边,自己的演技不但回到了巅峰水平,甚至还更有精进,真是妙不可言。

“朕原本还担忧你因年轻,太过激进惹来旁人的非议,使得自身困顿,但你游刃有余,朕也放心了。”

九五之尊的演技果然不输自己。要知道皇帝担心的可不是他卓思衡是不是被人非议攻讦,而是目的是否达到预期,又是否添了麻烦引发朝野震动给他的统治带来隐患。

虽然知道表象背后的真实,但卓思衡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一安慰,并且再度表态自己绝对在所不惜一定完成任务。

然后,他又向皇帝提了个小小的建议:

“陛下,宫中经筵不比国子监内讲学,于诸位鸿儒来说皆是得仰天恩的德化,对于宗室诸位亲贵,也都是不世遇的千载良机。陛下忧心宗室子弟不思进取,不若借此机遇,令诸位仰止学问大家,也好瞻仰陛下虽享尽天下,却仍是虚心若渴求学不竭,若经此一役仍是不能感化,臣实在不敢相信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了。”

皇帝是个演技派,又多少有点表演型人格,能让他在更多人面前表演礼贤下士的古帝王之风和太宗的文治决心,他必然会答允。

那些宗室的子弟连课都听不下去,经筵上鸿儒们毕生总结的高深学问也定然入不了耳。

可是没有办法,皇帝要他们来,皇帝还在认真听,他们就得陪着听完,否则便是不忠。

“还可命宗室子弟听完后,再书感怀之论心得之要,陈于陛下亲自品评,这样宗室子弟若有贤才,陛下也可用之。若皆言有所出,辑录成册彰显文治也未尝不是美谈。”

我真是太坏了。

卓思衡忍不住想。

皇帝当然同意,他并不喜欢这些不学无术的宗室子弟,希望他们吃点没文化的教训,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就照这么办。

皇帝喜欢陪他演戏的人,卓思衡就更进一步,给他当导演当编剧,甚至还兼任制作人,满足皇帝担纲绝对主角的需求。

双方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了此次会谈。

而被害者们仍然不知道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飙戏很累,但确实很过瘾。

走出天章殿年仅二十八岁的卓直学士望着十二月灰幽幽的天空感慨。

第112章

隆冬深寒,雪絮如绒。临近年节,酒肆茶舍都在雅间内添置了盆养的水仙,朵朵莹润玉瓣高洁皎辉,浓郁的香气也被橙红火亮的烧炭小炉烘烤得弥漫暖甜。

只是如今酒肆雅间再清净雅致,也被四下隔壁无休止的吵闹破坏,那些尖锐的、亢奋的、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不断冲破墙壁,闯入卓思衡这边厢的耳朵。

“松善先生学贯五经,之中又以《书》最为精达,将他作为开坛第一讲,实至名归。”

“不见得,只推显学不重其他,我看国子监是太世故而僵,只重科举学问罢了。论人望论治学,樊引樊先生都该是首座讲论之选!”

“王兄这话就偏颇了,难道我们不是士子,不为考学仕途么?尹松善先生本就有门生众多,佼佼者上次科举名列前茅,寻常他只在江州坐堂授业,如今能入京谈道,以精识书经惠及我等士子,岂不妙哉?”

“你们不过是按着自己的喜好编排,谁是真正替天下读书人着想?年后将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入京而来,无不带着一颗求学甚笃之心,我看就该他们都到了后再做评定!”

“我支持公仪望先生!”

“丁逊贤望才是吾辈该听之学之的垂范!”

“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堂而皇之,姑妄之语!”

……

讨论到最后,隔壁雅间内的话题逐渐开始变成人身攻击,这边厢已经半个人都贴在墙上光明正大“偷”听的佟师沛却兴致未减,朝同样歪着脑袋一直听得认真的卓思衡问道:“所以快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选尹松善先生年后春坛作首个开讲的座师?”

“因为他第一个抵达帝京。”卓思衡实话实说。

佟师沛顿时索然无味,以为有什么千回百转缜密审慎的安排,却没想到竟然这样了当直接。

“真是无趣。那入宫经筵的安排可出了?”

“经筵的事宜官家想再听听诸位亲贵和皇子的意见,看看他们有无推举人选,毕竟此次经筵还有宗室与有爵之家子弟观礼,咱们官家做事,自然都要照顾到的。”卓思衡没有忍住嘴角一丝略显得意的笑容,这当然是他的好主意,想到开学后诸位国子监新学生能从自己的口中听到这个好消息,他就更是愉悦。

“待一切安排出来,怕是又要因这经筵请谁不请谁吵得不可开交。”佟师沛一副很乐意看热闹的表情向往道,“说不定还会被人解读出些隐秘来,那就有意思了。”

“各地座师年后入京的安排都完全不同,可又要赶在三月初开讲,可不得按照这个先后顺序分配场地和提前筹备,哪有那么多隐情。”卓思衡苦笑,“只是我没想到这件小事居然引起这么大波澜,看样子,这件事不吵明白,这些读书人年都要过不好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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